孙武笑说:“不必。这些器物,可以等大王来赏赐。”
“长卿一向不同凡响!伍子胥真是心服口服了。”
两人进宫。大王阖闾正坐在绣团上读简,看上去,yīn沉沉的老大一块,让人心里觉得堵得慌。虽是仅仅三日不见,这大王竟然消瘦了许多,脸显得黑,很有棱角。大约是思念二位妃子,吃不好、睡不好的缘故。侍从禀报伍大夫与孙武来见,阖闾也没有抬头,孙武与伍子胥稽首而拜,阖闾也没有扬眉,只不yīn不阳地说了句:“赐坐。”
坐下。阖闾这才抬起眼睛。看见的是一个竹笠!竹笠低低地戴在孙武头上,没看见孙武的脸。
阖闾忽然哈哈大笑,笑得有点让人觉得得慌。
“孙武!”
“臣在。”
“看样子,你是很忙的啊。”
“田园就要荒芜了。塘中的藕,园中的菜,还没有收。虽然秋霜满地,臣不敢怠惰。”
“孙先生种园稼穑,十分内行?”
“农桑为本,臣民人人皆可称作内行的。”
似乎大王要顺着这番话头儿,打发孙武种田去了?伍子胥有些焦急,便道:
“大王,孙先生种田实在是大才小用。”
阖闾向伍子胥一摆手,不要他插话。
孙武的表情十分地平静,似乎吴王台上杀妃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似乎大王倘若打发他回到罗浮山去灌园种菜,他不在乎,而且早已准备好了。
阖闾在想什么?
“寡人想知道,孙先生的确是打算回去耕田的吗?”
孙武淡淡一笑:“大王听从我的谋略,定会威显诸侯,孙武就留下;大王不听孙武之计谋,必败,孙武当然是去耕田为好。
阖闾说:“孙先生,寡人问你,你是否心里为杀掉二位妃子惶惑不安?”
孙武:“大王是说前几日姑胥之台上操演之事吗?那里只有士卒,并无妃子,孙武下令杀掉的是两军队长。”
阖闾忽然又哈哈大笑。
笑得人心里起毛。
阖闾笑说:“哈哈,好你个孙武!你竟然毫不惧怕寡人降罪于你!你不曾想到寡人会降罪于你?这便和英雄的见解一样的了。”
孙武不解其意。
阖闾接着说:“哈哈,两个妇人算得了什么?啊?算得了什么呢?孙先生不必介意,不必介意的。”
伍子胥被惊呆了。孙武十分地震惊。
“寡人虽然珍爱两个妃子,可是,吴国山灵水秀,何处没有佳丽?啊?哈哈哈哈。”
又是一通大笑。
出乎意料!
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
大王阖闾是血肉之躯,所以他对二妃之死不无伤悲,可他又是王者之尊,所以他在江山和美人之间,当然选择江山。有了江山享用,还愁没有美人相伴?倘若沉溺在失掉二妃的悲痛之中不可自拔,儿女作态,阖闾还是阖闾吗?他既能杀人,也能容人,既拿得起,又放得下,君王才可以为君王。
他生性中有两种东西,才使他在吴国不愧为一国之王,使他在众诸侯的纷争之中,大有勃然兴起的气势:一是酷烈残忍,为了王冠,杀人绝不犹疑,该舍弃二妃的性命,也绝不拖泥带水;一是大气磅礴,可以把恩恩怨怨掩藏在深深的城府之中,尽量以宽阔的胸襟,展示给他的臣民,容纳天下有用之才。阖闾在此时此刻忽然一阵哈哈大笑,笑声中所包括的正是这两种东西。哈哈一笑之间,把两位美妃之死丢在一边,常人也许会觉得头发根儿直竖——毛骨悚然,而阖闾,也就在这哈哈一笑之中,展示了他的残酷,也展示了他的大气。
阖闾忽然又收住了笑,长吁了一声:“可叹,连孙武和伍子胥二位爱卿,也不知晓寡人的心思啊!”
孙武从大王阖闾这一笑一叹中,看到了更多的东西,知道了阖闾虽然是须小心翼翼陪伴的诸侯,但也是的确可以依凭的振兴大业雄霸诸侯的君王。
孙武也笑了。伍子胥也开怀大笑:“臣伍子胥今日深有所悟,大王就是大王!孙先生你还等什么?”
孙武愉快地摘了竹笠,脱去了蓑衣,将竹笠、蓑衣扔到了一旁。
阖闾:“怎么,孙爱卿,不再去种田了吗?”
孙武开玩笑地说:“孙武生在齐国,种麦子种棉花尚可为之;来在吴国,要种水田,插秧掼稻,实在是勉为其难。还是请大王另赐孙武一谋生之计吧。”
阖闾:“寡人赐你将军之职,足以谋个温饱了,哈哈。”
伍子胥:“岂止温饱?”
孙武:“臣孙武叩谢大王!”
阖闾亲热地拉了孙武的手:“长卿,呵,孙将军,你知道寡人这几日在做什么?寡人彻夜研读你的《孙子兵法》十三篇呐!读起来爱不释手,恨未能早些与爱卿共论天下。十三篇纵横捭阖,果然了得。孙将军可以原谅寡人慢待之过么?”
“孙武不敢说原谅二字,唯有尽心竭力辅佐大王以定天下。”
“好啊!”阖闾兴奋得很:“寡人有幸得一将军,岂可无酒?备酒!”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却又是这样地自然。
阖闾设宴。盛大而隆重的宴会,是为了宣布这一历史性的决策:拜孙武为将。
场面十分宏大。阖闾在这里一石两鸟:既是拜孙武为将军,又以这盛大的庆宴告诉天下人,他为了得一将军,舍得两个心肝宝贝儿似的妃子来换,为此,他特别表现得和孙武亲密无间,同坐一席。
席上除酒肉之外,还有淮南的桔子,果皮橙红,果肉甜而微酸,是很名贵的。大王阖闾亲自剥了桔子,请孙将军品尝。夫概笑眯眯说:“此物生在淮南为桔,生在淮北就不是桔子,是枳了,味道也不好了。岂止是水土不同,物性迥异?一方水土一方人,世间贤士只要到了吴国,大有用武之地。”
伯嚭道:“那是自然。”
阖闾从青铜环耳shòu足盘中又拈出六个桔子,问:
“孙爱卿,你看。这个环耳shòu足青铜盘子好比晋国,这六个桔子便是晋国的六家世卿,它们是范氏,中行氏,智氏和韩、魏、赵。六家世卿,各踞一方,争权夺利,依将军之见,这六个桔子——六卿之中哪个先灭亡?哪一个可以qiáng盛呢?”
孙武笑着拣出两个桔子:“请大王先把这两个桔子吃掉。”
“哦?寡人得先知道吃的是哪一家?”
“范氏,中行氏。”
“何以见得?”
“六卿之中,这两家的亩制最小,租税却高达十分抽五。赋税征敛没有节制,常有民众冻饿而死,尸首丢在路边沟壑,官吏多如牛毛,军队庞大又动不动就兴兵打仗,长此下去,岂有不被吃掉之理?”
“唔,有理。”阖闾颔首,“接下来可以吃哪个?”
孙武又把三个桔子,依次摆开:“这是智氏、韩氏和魏氏,他们的病根儿一样,只是程度略有不同。大王请看,盘子里只剩一个桔子了,这便是赵氏家族,六卿之中,赵氏亩制最大,租税最轻,官兵寡少,取民有度。晋国的社稷必然要落入赵氏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