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武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吴王去寻欢作乐去了。顷刻间孙武便听到了钟磬琴瑟的声音,歌唱的声音,还有饮酒和咳嗽的声音,大约是吴王在bī迫悬挂的美人饮酒。
孙武只好退下。他惊讶而又忧心忡忡地看到了吴王阖闾的变化。吴王阖闾自从入郢以来,纵情声色,饮宴歌舞,身着华服,骄矜自大。再也不肯像以往那样儿心平气和地和孙武谈兵法,论国策了。与其说入郢的胜利冲昏了吴王的头脑,不如说是阖闾那压抑了十年的骄横yín奢的本性,终于得到了释放。吴王的变化,如瘟病一样迅速在吴军上下蔓延。吴军将士大有天下第一师旅的模样儿,飞扬跋扈,抢掠百姓,也时常欺rǔ蔡唐之军。唐蔡之军已经知趣撤退。吴军上下个个居功自傲,自然也有觉得大王赏罚不公的。
郁郁不乐的是夫概。
夫概在整个儿破楚作战中,建立了决定性的功勋。在调遣囊瓦军队到柏举受死时,夫概扮作吴王,其实是自愿替吴王死了一回,不料这件事冒犯了天颜,吴王阖闾心中不悦,却做了一个表面文章,赐给夫概一妃,观察夫概形色。看他是否真地存有褫夺王位,取而代之之心,这是其一。其二,是趁着囊瓦军队渡过清发水的时候,半济而击的计谋和向囊瓦部发起总攻的决策,都是夫概在起作用,而吴王却故意视而不见,只言不提夫概之功,有意削平夫概的锐气。
夫概心中虽然愤懑不平,脸上却一团和悦,一夜,踱步到孙武住所,不要人通报,径直而来,孙武正在读简。
孙武一惊:“夫概将军,怎不让人通报一声,也好恭迎大驾啊!”
夫概笑:“怎么,长卿,是不是夫概的行踪过于诡秘?”
“这是什么话?”
“玩笑,玩笑。孙将军,夫概一向是磊落丈夫,从不营营苟苟,倘若这话别人不信便由他不信,孙将军心里有数,夫概是知道的。”
“当然,”孙武道,“当然。”
夫概说:“长卿,将军们都在城中寻乐,如今正是把偌大楚国当成丰盛的宴席,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品尝的好时光,将军为何一人独坐帐中啊?”
“夫概将军又何故一人踽踽而行呢?”
夫概:“啊,夫概比不得长卿,长卿功高盖世,夫概无功,还是尽量避些风头为好。啊——我可真想回到姑苏去赋闲了。”
孙武听出了夫概话里有话,棉中裹针,含着牢骚,有某种失落感。
可是孙武不愿意就这个题目谈下去,王室兄弟之间的纠纷,他是应该而且必须避讳的。
夫概jīng明,看得出孙武不会就此和他谈下去,只好另外找个话头,便笑眯眯地又要过来拉住孙武的手温柔地抚摸。孙武先自起了一身jī皮疙瘩,缩回了手。
夫概说:“孙将军读什么书呢?”
“易。”
“周易?易书是周天子的国宝,博大jīng深,怎么,将军——也会演释周易么?”
“不不,孙武读易,不过为的是消磨时光罢了。”
“噢——如此说来,将军也是烦闷的了,呵呵,来日夫概为你寻觅一个消烦解闷儿的物件儿如何?”
“什么物件儿?”
“给将军一个小的——呵不,大的惊喜。”
孙武望着夫概。夫概只是笑,笑得神秘兮兮的。
这人从来是神秘莫测,莫测高深。
他指的“惊喜”到底是什么?
难道是——漪罗?
漪罗早已不在罗浮山中铸剑了,于今何在?
夫概:“我实在不懂,长卿如若不是为了占卜,那么你读易目的何在?”
“一个易字,取的是蜥蜴皮色变化的意思。伏羲氏抬头观象于天,俯首观法于地,于是有了河图洛书,有了伏羲之易,之后又有夏朝《连山》,连山氏即是神农别号;殷代有《归藏》,而归藏氏又是huáng帝别名。周文王被囚禁在里七个年头,演释出周易来。连山,说的是万物如山,连连不绝;归藏,说的是万物归藏其中,其大无边;周易的一个周字,又有周匝于天地,可以包容一切的意思。这些,夫概将军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这集中了伏羲、神农、huáng帝、周文王智慧的易书,其大泱泱,哪里只是教人占卜之术?孙武反复研读,触类旁通,阐发推衍,得益匪浅。兵勿妄动,兵贵速决,密军机,严戒备,审视利害,明辨进退,所有兵略,都可从易书中得些启示,因此孙武才读而不倦哪!”
夫概连连点头,暗暗称服,脸上却做出许多的遗憾来:“孙将军这一番话,真是让我茅塞顿开,只可惜,夫概本来是想请将军占卜一下我近来之吉凶祸福,指点我什么会变易,什么不易的,看来,孙将军是不肯的了。”
“夫概将军你只有吉,只有福,哪里会有凶与祸,凶和祸从何而来?”
孙武望着夫概。
夫概连忙应:“对,对,对。”
孙武收了手中的竹简:“夫概将军如果想占卜,我倒是也可以给你一点儿惊喜。”
“什么惊喜?”
孙武狡黠地笑了笑,吩咐老军常说:“请先生来说话。”
来了一位奇人。
颉乙。
相貌丑陋的江湖郎中。
身躯瘦弱,额头一块顽石,颧骨两个小丘,下颏过分突出,好像地包着天。唯有两眼与众不同,瞳仁黑绿,熠熠有神。
夫概立即认了出来,这是在吴楚两军对峙的时候,载了一船药草,故意被囊瓦俘去的江湖郎中颉乙。
夫概一直不知颉乙死活。
“颉乙!先生别来无恙?”
“托将军的福。还可以làng游天下,为人医治些杂症。”
“先生不是和蔡国将军鉴一起被囊瓦俘获了么?有什么法术金蝉脱壳呢?”
孙武笑了笑。
颉乙:“多亏孙将军惦记老朽,一叶小舟载我离了那是非之地。”
孙武说:“夫概将军不是想测一测吉凶祸福么?颉乙先生是最擅长推演伏羲易数的了,何不一试?”
夫概略略打了一个怔,说:“啊——算了算了。恐测出不吉,无所措手足。”
孙武知道jīng明过人的夫概,不愿意在占卜时有第三人在场,便说:“也是,如果人把来日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好比预先背了棋谱再来搏弈,毫无趣味。不过,夫概将军不是善弈么?何不同颉乙先生一戏?颉乙先生确实是异人,下棋也与常人不同。”
“噢,那我可要领教了。”
颉乙:“还请夫概将军高抬贵手。”
“且先让你半个子。”夫概笑眯眯地说。
颉乙冷笑了一声:“将军看不起我草芥郎中?”
夫概忙说是玩笑。
两人对坐棋盘左右,孙武立在一旁观战。
黑先白后,夫概执黑子,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棋子儿,优雅好看而又凶神恶煞地先落了一子。
颉乙却坐得很直,两手放在膝盖之上,右手在下,左手在上,两手大指抵在一起,没有去取棋子的意思。看上去,颉乙神平气和,绿黑的瞳仁沉静如玉,不像是临阵搏杀,倒像是在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