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向父王jiāo待?即便大王阖闾饶了他,凶悍的夫差会放过他么?他的名誉会不会从此扫地?群臣怎么看他?这件事情是不是会影响他来日继承王位?他闷闷不乐,一路一言不发。他后悔自讨苦吃,争了这样一个苦差事。他甚至想自戕,自己剁掉一条手臂,或者割下一块肉来,或者切开皮肤,伪造剑伤戈伤什么的,也好让朝中上下肃然起敬,可是他没有这个勇气。
吴王阖闾正在楚王宫里大摆生日寿诞。
吴王近日心情极佳。
终累像霜打了一样,来了。
吴王阖闾把他召到一边问话,似乎早已料到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阖闾:“楚昭王何在?押来见寡人。”
终累:“回禀父王,儿臣未能押来楚昭王。”
阖闾:“那么,把他的人头呈来。”
终累:“这……”
阖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终累:“是……”
阖闾:“没用的东西,你还回来做什么?”
终累:“父王,请容儿臣禀报。”
夫差早在一旁察言观色,颇有些兴灾乐祸。
终累:“父王,儿臣率领徒卒,追击楚昭王至云梦,又到了郧邑,最后追到随国。随国军兵遵其王命,从城上放箭,上万军兵列阵待战,只准儿臣一人进城。儿臣人等寡不敌众,便只身一人赴汤蹈火,要随国君王jiāo出楚昭王。楚昭王仗恃随国保护,竟敢走出后宫,破口大骂。儿臣立即拔剑,奋勇去刺,一剑刺中昭王胸口,顿时楚昭王血溅殿堂,不知人事,恐已伤及心脏,没有几日阳寿了……”他绘声绘形,一边编造谎言,一边观察着阖闾神色。
阖闾:“果真如此?”
终累:“儿臣句句是实。”
夫差冷笑:“只怕未必。父王,您还记得,昨日刚刚得报,楚昭王依旧是从前的车服仪仗,在云梦召兵募勇,妄图卷土重来。兄长所言伤及心脏之事,恐怕是神话罢?”
终累咕嗵一声跪下,“父王!”
阖闾:“下去!下去!”
夫差:“既然兄长让楚昭王血溅殿堂,既然一千徒卒遭随兵狙击,为何无一人受伤?无一人衣上有半点血痕?”
阖闾:“别说了!”阖闾拂袖而去。
阖闾不愿听兄弟两个吵,也不想立即作出决断,废了终累立夫差为太子,虽然他知道夫差代替终累,只是时间问题。他对夫差的锋芒外露,悍蛮野,聪明才智,以及如何急于争夺太子之位,看得明明白白,知子莫如父。也正因为如此,他还要钳制夫差一二。他知道,他的王位,是夫差、终累,还有别的什么“至爱亲眷”窥视的最后目标。
终累带来的坏消息,令吴王阖闾的好心情一扫而尽。他闷闷不乐回到了庆寿的盛诞之中。
饮酒。歌舞。祝寿。欢呼。夸耀吴王雄才大略文治武功。描绘吴军百战百胜所向披靡。柏举。雍。败将囊瓦。倒霉鬼沈尹戍。还有楚女细腰。吴戈锋利。如此等等,总有说不尽的洋洋得意的话题,说不尽的光荣梦想,说不尽的苦尽甘来,说不尽的恣意享受楚国山川,楚国酒肉,楚国女人的理由。
孙武:“大王,臣有几句不合时宜的话,想说与大王知道。”
阖闾心里正不自在:“嗯?”
“臣再三思虑,大王胜利之师,击败了楚国囊瓦、沈尹戍之师,攻取了郢都,可是不能说是全胜。”
阖闾:“啊?”
“战胜了,攻取了,倘若不修功德,军心散漫,后患无穷,还不如及早退兵。”
阖闾:“孙将军这些话,将军兵法上不是有么?寡人知道了。”
“大王!”
“好了好了,郢都军政诸事,自现在起,寡人全都jiāo与王儿夫差处置,说与他吧。”
夫差:“谢父王委以重任,夫差定会勉力为之。父王万寿无疆,儿臣敬父王一斛酒。”
夫差受宠,心里十分得意。
孙武一怔,又转头要对夫差说:“王子……”
伍子胥拉住孙武衣袖:“孙将军你是怎么了?将军不是要实践你的兵韬战略么?郢都虽破,楚昭王尚在,吴国常胜之师岂能半途而废功亏一篑?来来来,为孙将军来日生擒楚昭王再建奇功,痛饮三斛!”
众人举酒。孙武未动。阖闾瞥了孙武一眼,拂袖而去。
宴席不欢而散。天yīn沉下来了。
孙武踽踽独行,回“将军府”去。腊月的风,刀子一样割脸。街上到处是残垣断壁。东一处,西一处,零零散散的灯光,像鬼火跳跃。几个寻欢作乐的徒卒,带着酒气,趔趔趄趄迎面走过。经过劫掠的郢都一到天擦黑就像一座死城。这时候,天上成群结队的老鸹就肆无忌惮地叫着,盘旋着,寻找着腐尸。快到府中的时候,孙武绊了一跤,回头一看,是一具无名尸体。他恼怒地回身狠狠踢了死尸一脚。
“将军府”里灯烛通明。
孙武走进来,漪罗便像燕儿似地翩翩地飞了过来。这使孙武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馨。漪罗大约是等着孙武回来,等得很焦急了,所以孙武的归来,给她带来了抑制不住的惊喜。她一边叫着“啊,将军回来了”,一边跑来帮孙武宽衣。
她拿起孙武的袍子,放在鼻子上嗅了嗅。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却一下子触动了孙武的内心。漪罗带给孙武的那几缕温馨,转瞬即逝。孙武的内心到底是十分沉重。他对着枝形灯站了许久,两眼里闪动着火苗。他在沉思,到底是谁半途而废?到底是哪个功亏一篑,是他孙长卿呢?还是阖闾夫差伍子胥?他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他的谏议,在吴国军队开入郢都那一刻就失重了。他也知道,时过境迁,大王以及夫差伍子胥们想的和他完全不同,而这包括大王在内的显要,力量实在是太大了。人们都只想着恣意享乐,三军一片散沙,不是他援袍击鼓能够聚拢的。
漪罗端来了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孙武的神色。
“将军,请用茶。”
他无心用茶,只拂了拂袖子,不料碰翻了茶盅。
孙武头也没回。
漪罗一动不动地侍立。
半晌,无声。
孙武终于感觉到了什么,转回身来,看见碰翻的茶盅,还躺在青铜盘子里。
“哦,是我不小心碰翻了茶盅么?”
“不,是茶盅不小心碰了将军。”漪罗乖巧,这样一说,叫孙武宽慰了不少,笑了。
“你——呀!实在乖巧。”
“真怕将军发火。”
“我心里早已经发誓不对你无端发怒了。”
“谢谢——长卿!”
漪罗的眼睛又打着水闪。
“是不是烫了手?”
“就是烫了手又有何妨?我给你换一盅茶去,茶是君山的名茶呢。”
“我实在无心品茶。”
“为什么?”
“我心里烦闷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