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意全无。瞪眼看着小客栈熏得乌黑的墙壁上,弯弯曲曲的雨漏痕,心里琢磨着梦和实在,他知道,要想寻得漪罗和孩子的下落,只有硬着头皮去见吴王夫差了。
孙武早早地起来,进宫去。侍卫把他挡在王宫门外。
他自报家门,烦请王宫侍卫通报。一直从日出到日落他等在门口,夫差也没叫人传出什么话来,没说见还是不见,侍卫总是在门口横着戈,闯是闯不进去的。孙武清楚,这是吴王夫差故意冷落他,让他明确自己的名份儿已经不再是什么将军了,而是无足轻重的庶民,让他消了锐气,让他俯下首来服软儿,让他像热釜上的蚂蚁在王宫门口焦灼,让他上火,又让他泻火。
这日他扫兴而归。他命田狄连夜为他谋到一副甲胄。
次日五更,他戴上了久违的兜鏊,穿上了久违的铠甲,把自己弄得像个老军的模样。他腋下夹了一柄大扫帚来到王宫门前,不再劳烦侍卫阻挡和通报,兀自打扫王宫门前的尘土,把扫帚挥动得尽可能地唰唰喧响,把尘灰尽可能地抛举到半空。持戈的侍卫,早已认识这位功勋赫赫的先王旧臣,昨日又同这位昔日的将军打过了jiāo道,也不敢对他怎样,只是毕恭毕敬地求他离开,说“这些打扫庭院的粗活,焉敢劳烦将军!”“将军请把扫帚jiāo给我等徒卒!”“将军请歇息吧!”“怎能让将军扫街,大王怪罪下来,小的们可吃罪不起啊……”任侍卫说什么,孙武连头也不抬,不卑不亢,也不答话,只是乱扫一气。渐渐有好事的百姓围观,侍卫轰走了一些看热闹的,又有一些路人伫足。孙武从天色熹微,扫出一轮早晨的太阳,姑苏城中已经沸沸扬扬地都在jiāo头接耳地说着“孙将军扫街”的奇闻了。人们感到蹊跷,不知绝顶聪明的孙将军孙武玩儿的什么把戏?用的什么“兵法”?何以到了扫街的地步?这事缘何而起,又如何而终?
王宫侍从只好把孙武扫街的事报与夫差:“启禀大王,那孙武今日又来了。”
夫差不耐烦:“随他来去,寡人今日不见。”
“大王,他在王宫门前扫街呢!”
夫差一愣,心说这孙武实在是可恼,可气,又可恨。孙武哪里是扫什么街,分明是让他君王的脸上过不去,分明是在“造势”,讽喻,出难题,便道:“把孙武给寡人轰出姑苏——”转念一想,这样做恐怕正中了孙武的“诡道”,反让天下人说吴王容不得先王老臣,心胸狭窄,而且,不定那孙武又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来,更让他难堪,想到这,便硬着头皮道:“慢。宣孙武上殿。”
立刻,“宣孙武上殿”的吼声,从宫内传递到了宫门之外。
孙武心里一乐,心想此乃“首战告捷”。
孙武上殿,参拜大王夫差。
夫差见孙武披着甲胄,问道:“孙将军想是知道寡人正在调集兵马,与勾践决战在即?”
“臣下知道。”
“那么,你披挂整齐,想是要随军去作战么?”
“臣下已经告退。”
“既然你已经告退,为何穿上了甲胄,到王宫门前取闹?难道你是来戏弄孤王的吗?”
夫差说着,眼睛就立了起来。
孙武忙道:“臣下怎敢戏弄大王?”
“不是戏弄孤王?那么寡人问你,你在王宫门前弄个扫把哗众取宠,意欲何为?”
“臣下心劳力拙,随大王征战是力不从心了,只能做个扫地的老军,以尽微薄。”
“哪个叫你做什么扫地的老军?寡人这里正在紧张备战,无暇和你玩笑,去吧,速速回你的罗浮山去吧。”
“孙武是奉召前来的,大王!”
“越说越没谱了。”
“大王,孙武也是个明白人。大王前日命人把臣下的家眷带到了姑苏。想那妇人孺子对于大王的伟业是毫无用处的,当下孙武就明白了,大王乃是看重臣下,先接了我的家眷!孙武岂敢辜负君王之命,星夜赶来,不能随大王征战,只好自告奋勇做个扫街的老军,个中情由,谨望大王能够理解,请大王把臣下的家眷,漪罗和两个小娃娃,发落给孙武。”
夫差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问道:“哪个说寡人命人带了你的家眷?”
“全凭臣下判断。”
夫差大怒:“胡说!”
孙武忙跪倒:“臣下不敢。”
夫差:“你的家眷现在何处?寡人何曾命人去带你的什么家眷?孙武你信口雌huáng,知道这乃是欺君之罪么?”
夫差变脸了。
一国之君,矢口否认劫持孙武家眷,孙武是无计可施的,而且,至高无上的君王发了怒,若要问罪,治罪,别说救漪罗,恐怕孙武自身也难保了。孙武无奈,只有按规矩和程序俯首道:“臣下罪该万死。”
夫差呵呵冷笑:“孙武你好大的胆子!当初孤王要重用你,你不识抬举;放你归隐,你又不安分。穿上这身甲胄,拿了扫把,到王宫门前戏弄寡人,上殿来信马由缰胡说什么寡人带了你的家小。一而再,再而三,与寡人作对,莫非你的脖子不是肉长的?莫非你不怕丢了脑壳,你有三头六臂么?”
孙武:“大王,您是知道的,孙武不惧死,孙武也知道,不会死在大王阶下。我实在是心急如焚,万般无奈,才来……”
夫差:“噢,你自恃是先王老臣,敢来欺慢孤王是不是?”
“大王……”
“不要说了!寡人正是念你是先王老臣,也罢,放你一条生路。日后你只有安分守己在你的田园之中,寡人可以命人替你查询家小下落,寡人保你家小无恙。倘若你再来无理取闹,烧红的pào烙是现成的!下去!”
“大王!”
“来,送先王旧臣出宫!”
戈戟横过来了。
徒卒们半“请”,半推,把孙武“送”出了宫门外。
田狄担心孙武会触怒君王,生出不测,正焦急地等在宫门外,终于看见孙武被手持青铜戈戟的徒卒送了出来。
孙武茫然地站在宫门外。
田狄:“将军,有下落么?”
孙武无言。
“我就怕——唉,将军安然无恙也算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
“回客栈去吧,将军!”
孙武忽然叫道:“以后不许再叫什么‘将军’!我哪里是什么‘将军’?”说着,他摘了兜鍪,脱了铠甲,把那些东西狠狠地掷在地上,又踢了一脚,搅起一片尘灰。在飞扬的尘灰中,他抬头看了一眼高大的、黑沉沉的王宫,宫门深似海,这话是不错的。那虎踞龙盘的辉煌的王宫,分明要挤压得他认同自己的渺小和卑微,认同这样一个顺理成章的事实:君王用你,你是征战的戈戟,你是杀戮的斧钺,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你是王宫的座上客;君王不用你,你是什么?什么也不是,或者说,随时只可做阶下囚,他把你轰出宫门,你休想再去进一言。今日,夫差说你信口雌huáng,其实那信口雌huáng、翻云覆雨的,正是夫差他自己。他矢口否认劫持了漪罗和两个孩子,他又承诺可保你的家小“无恙”,真是欲盖弥彰。说到底,原来那君王的目的只是要你“安分守己”,要你像蜗牛那样把头缩在蜗壳里,要你像乌guī那样,把生命伴在泥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