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的颜色,是属于中国的纯粹的黑色。墨子的哲学就是一种高贵的黑色哲学。
如果说庄子的颜色是蔚蓝中的银灰,那么老子悠远的素白,就像天山的雪峰;孔子同我们的皮肤和土地相连,是正派的赭huáng;韩非子是暗红,其中耀动着某种金铜的颜色……诸子百家的每一学派都在中国人的心头输入了一种对应的心理色调,每个人都可以调出各自不同的jīng神板块,这是诸子百家的深刻所在。而这个让今天的我们感到陌生的黑色,用它沉着的大气衬托出其他颜色的鲜明,使整个色板有了定力。
第十四课 一个让我们惭愧的名字(2)
2009年09月25日17:19
先秦诸子中不乏走过很多路的人,但他们毕竟一会儿牛车,一会儿马车,有的时候还坐轿子,但墨子只是靠双脚走路。最著名的一次是去楚国,劝阻一场伐宋之战,并跟公输般(即鲁班)辩论。这条路很长,它的起点在泰山脚下,而他的目的地是楚国的郢都,在今天的湖北荆州一带。这就是说,墨子要穿过山东的一小半,再穿过河南全境,可能还要途经安徽,然后才到湖北。到了湖北还要走很长的路,才能到达目的地。十天十夜,他全部靠走,走得脚上起泡,他只得从黑色的衣服上撕下黑色的布条,包扎一下之后继续走在黑夜里。就这样孤身一人,去阻止楚国攻打宋国。他成功地阻止了这场战争,于是他又走回来,走到被他解救的宋国。当时下起了大雨,他想到城门下躲雨,却被宋国的人赶走了。他在大雨中暗暗自嘲:一个人哪,靠大智慧救苦救难谁也不会知道,凭小聪明整天折腾谁都会认识他。
这个人,白天别人当他是乞丐,晚上别人睡着了他还在走,当其他诸子百家睡着了他还在走,为了民间公义,就那么质朴而笃定地奔走在社会底层。他的这种黑夜行走,看上去很孤独,其实他一直拥有一个与他言行相依的团队,组合成一种正义的集体力量。这样一个人,真是值得每个中国人怀念。
‖丛治辰:秋雨老师说到这里,我脑海中一下子跳出来一个形象,金庸《天龙八部》里的乔峰——一个穿着粗布衣服奔走在路上,制止战争、维护和平的英雄。还有一个形象是金庸《鹿鼎记》里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以替天行道为己任,有一个非常忠诚的团队,有他的帮规和信仰,为大家所拥戴。这两个形象的合一就是我理解的墨子——都体现出“侠”的jīng神,墨子正是一个侠客。《墨子?贵义》里面讲“万事莫贵于义”,他对“义”的追求,就是后来侠客jīng神的重要来源。
‖余秋雨:你说得不错,墨子和侠客jīng神确实有一脉相承的关系。司马迁所说的任侠jīng神在墨子身上获得了完善的体现。不过,一般侠客都没有像墨子那样有明确的思想体系,而墨子提出了“兼爱”、“非攻”等一整套理论,比一般侠客的思想境界都要高得多,已经成为一位跨时代的jīng神导师。
‖王安安:我觉得墨子虽然不是印度人,但他的形象很贴近印度的甘地,提倡清苦的日常生活与非bào力的和平主张,并不是整日刀光剑影、飞花落叶、人头落地。墨家的法规非常严苛,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实际上和甘地的非bào力主张很契合,我认为比天地会、乔峰都要高很多。
‖郭战伟:不,安安误会了。墨子不是
不要bào力,实际上他就是以武力作为基础参与到那个时代的生态中。如果没有bào力,便不存在“墨攻”的说法。我倒愿意从墨子身后的那个浓重的底色——他的团队来透析墨子。他们都是墨家学派的弟子,但存在着严密的效忠关系,某种意义上类似一个教团,具有宗教性。而且,这个团体也正是墨子的bào力组织,他们用墨家的战争经验直接参与到各国实务性的政治活动中。
‖余秋雨:不错。墨子扎根泥土,没有书生气,不信任学术讨论的实际功效。他拥有一支以学生为主体的团队,这与先秦诸子的其他学派很不相同。其他学派也会有不少学生,有的师生关系还非常亲密,例如我们说起过的孔子和他的学生,但墨子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对他的团队来说,他是jīng神领袖兼司令,指挥重大行动,而不仅仅是教师。这使他具有其他学派代表人物所不具有的力量。例如那次他步行十天到楚国去救宋国,看似孤身一人,却有一个武装团队作为qiáng大后盾。因此,当公输般知道比不过他,隐晦地表示可以通过除掉他来取得胜利时,他就沉着地说,自己的弟子三百人已经全副武装地等在宋国的城头。由此可见,他的“非攻”思想是由盾牌守护的,他的这个“非”字,是一个包含着否决力量的动词。
第十四课 一个让我们惭愧的名字(3)
2009年09月25日17:19
‖萨琳娜:我认为墨家团队有点半宗教的性质,然而他们不信奉某个特定的神灵,所以不能说它是完全的宗教组织。但是它通过“巨子”制度形成非常严密的组织,有着共同的道德伦理、价值观以及信仰,很类似于宗教组织。
‖郭战伟:我非常同意你的说法。墨家是有一种宗教情怀,它一方面施行军事化的管理,另外一方面通过某种半宗教信仰使这些人可以“赴汤蹈火、摩顶放踵”在所不惜。但是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墨家团队夭折了,之后的中国历史上没有了它的身影?
难道仅仅是因为它没有一个单一的神、一个崇拜的偶像吗,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万小龙:有学者认为,墨家是一个半军事化的教团组织。它为什么没有留下来,我觉得归根结底在于它的组织制度——巨子制,这种组织制度有“权”,作为团队的领导者,“巨子”享有足够的权威,甚至掌控了团员的生杀大权。这是它跟其他学派最大的区别,有权就必然产生争权,所以墨子刚一去世,墨家马上分为三派。儒家的老师对学生并没有那么大的人身控制权,没有权力就无所谓争权。
‖丛治辰:我不是很同意你的观点。墨家分成三派,孔子死后儒家分成了八派,那可以反证儒家的争夺更厉害吗?我觉得墨家团队消失的决定性原因不在争权。
‖万小龙:不可否认“巨子”制的弊端是一个重要原因。我这里有一个例证,在墨家后期有一个巨子叫孟胜,他和楚国的阳城君关系非常好。后来阳城君参与了楚国贵族的叛乱,孟胜就率领一百八十二个弟子帮助阳城君守他的封地,结果孟胜和他一百八十二个弟子全部阵亡了。这件事情有另外一个版本,说当时孟胜参与守城行动,但是阳城君逃跑以后,楚国来收回这个城,孟胜率领他的一百八十二个弟子集体自杀就“义”了,就是墨家qiáng调的这个“义”。大量的墨家弟子,只能是巨子的随葬品,这个组织制度弊端太明显了。以现在的观点看,可能有点邪教的性质。
‖余秋雨:我补充一个细节。这个巨子孟胜自杀以前,为了墨家团队的延续,他任命远方的田襄子接任巨子,于是派两个弟子去传达任命。传达完了,那两个人要返回楚国,像团队的其他成员一样自杀;田襄子说,现在我是巨子,我命令你们不能自杀。但那两个人还是不听他的命令,回来自杀了。因此对这两个人的评价产生了很大的矛盾,一方面说他们是壮士,另外一方面则又说他们是不听命令的人。从这样一个小小的后续情节,可以知道墨家团队在纪律上的严格和由此产生的弊端。请注意,过于严格的僵硬,一定会造成机体内部的不协调,并由此产生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