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身来回答的必定是那位小姐,用最标准的上海话骂一句“十三点!”美丽的愠怒完全等同于任何时代的上海女人。
这些老工人白天在厂里很可能是颐指气使的造反派,但那只是在厂里,不是在外滩,更不是在外滩的夜间。在外滩夜间,在文化大革命的高cháo期,上海女人美丽的愠怒仍然如雷霆万钧。
一种经过反复调试的秩序,会构成一种稳定;一种经过时间考验的生态,会构成一种惯性;一种沉淀着文化的规则,会构成一种防卫;一种蕴涵着人性的习惯,会构成一种气氛。这一切,正是上海让一切革命者头痛的地方,也是上海让一切极左派恼怒的地方。他们发现,全城的资产阶级可以低头,满街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却很难整治;上海的政治身份可以改变,上海的文化生态却很难动摇。正因为他们讨厌的是文化生态,所以搞起了一场以“文化”为名的革命,而且偏偏在上海发起。那些天,我在上海外滩的夜间,找到了这个秘密。
与窗外的一切相比,报社屋子里的事情就显得非常琐碎了。
报社文艺组的几位编辑找了我们几个比较空闲的专业人士来讨论旧俄戏剧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简称斯坦尼)的表演理论体系,本是想为报纸弄一两篇文章发发的,我们几个也这么想。后来知道复旦大学中文系的青年教师胡锡涛先生也准备写一篇评斯坦尼的文章,只是不太懂表演,想让我们帮他做点文字准备和专业咨询。他当时已参加市里的一个写作组,地
位有些特殊,但我们这些专业人员都不知道深浅。结果,只要一讨论斯坦尼体系,专业人员就与胡锡涛先生对立起来,而且越来越严重。
这事回忆起来十分有趣。我们这些人,为什么对于造反派声色俱厉的批判毫不在乎,反而对胡锡涛先生文质彬彬的观点如此抵拒呢?原因是,造反派的批判没有进入文明的底线,根本无法建立一个对话(包括吵架)结构,而胡锡涛先生的批判话语却在文明底线之内,具备辩论的基础。这就像,有人说你是“qiáng盗”你很难驳斥,有人弄错了你的学历你却会站出来更正。
我从胡锡涛先生那里,第一次近距离地知道了一种“学术性大批判”是怎么回事。那种“大批判”并不骂人,也不像当今的一些大批判gān将那样满口脏语恶词,而还是保持着一种外层的理论态势。但是,这种理论态势完全是单向的,根本不考虑批判对象的逻辑结构和历史过程,只按自己一方的预定概念进行断章取义的组接,然后得出一个个危言耸听的政治结论。他们追求“犀利”和“痛快”,其实就是追求在断章取义和危言耸听这两者之间的大胆跳跃。
在见到胡锡涛先生之前,这样的“学术性大批判”文章也在报刊上见过一些,只是因为我们对批判对象知之不深,尚无切肤之痛,而这次胡锡涛先生要评论的却是我们专业范围之内的斯坦尼体系,那就难于承受了。
其实斯坦尼是一个去世已久的外国戏剧家,我们毫无卫护他的必要,更何况在我们连自己的亲人也不能卫护的年代。但是,文化逻辑在当时已成为生命价值的最后一条防线,我们的迂阔劲头浮起来了。
表露在外的事端主要是两个:一是胡锡涛先生彻底“枪毙”了我写的《关于“从自我出发”》一文;二是对立过一阵后五个专业人员很少再与胡锡涛先生讲话,等到我去外地军垦农场劳动之后,留在文汇报社的四个专业人员与胡锡涛先生之间已经互不理睬,胡锡涛先生独自埋头去写一篇叫《评斯坦尼体系》的文章了。
我的《关于“从自我出发”》一文的被“枪毙”,纯属必然。不要说胡锡涛先生,即便换了全国任何一家报刊,在当时也不可能发表这样的文章。我非常喜欢斯坦尼的表演理论体系,但因为已经接触过布莱希特的理论体系和中国戏曲的表演美学,认为一个演员仅仅“从自我出发”来表演是不够的,还应该从生活出发,从表演形态出发,文章主要写了这个问题。
我写这么一篇明知要“枪毙”的文章,不是勇敢,也不是反抗,而是对即将永别的文化话语的一次告别性沉醉。小王师傅说,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碰这些东西了,因此故意再碰一下。
碰完,我还想碰点别的,就到报社的资料室去找书。没想到这个资料室因为天天开放,清理得特别gān净,连一本可读的书都没有。两位楚楚动人的小姐,管着一大堆剪报。
想到很快就要失去阅读的权利,我狠狠心,gān脆把今后最不可能再碰的英文书拿了出来。这稍稍需要有一点勇气了,因为据报纸公布,北京航空学院一个学生不积极参加“文革”而一心背外语,被取消了“毕业”资格。我故意在一片口号声中读英文,当着胡锡涛先生的面读英文,在一辈子下乡的前夕读英文,确实有点“表演”。按照当代的说法,有点“作秀”。但只有我内心知道,这是一个决绝和无望的文化祭奠仪式。窗外,是百年外滩。
其实,胡锡涛先生当时在文化思想上虽然挺左,在人品上却是一个仗义君子。例如,我们几个专业人员的召集人王亚仑先生,也是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一个进修班的毕业生,当时下放在一家工厂,他班里有一个叫何西明的同学,来自边远地区的小剧团,剧团领导苦苦积蓄多年,凑成一笔款子,叫何西明到上海来买舞台灯光设备,没想到他掂着这笔款子一进上海市第十百货商店(即永安公司),就被小偷摸走了。他是一个工薪极低的人,一辈子也赔不起,更觉得无法向剧团jiāo代,居然要上吊自尽,被人发现后救起。我们从王亚仑先生处闻知此事后,决定集体签名给何西明所在地区的各级领导机关写信,以证人的身份请求由政府免除赔偿。做这些事,胡锡涛先生特别起劲,他并不认识何西明,但每次签名都带头,还到报社的各个编辑室征求签名,因为当时《文汇报》有名,容易获得外地领导的信任。这事后来终于给我们办成了,何西明深表感谢,然后天天在他失窃的柜台前抓小偷,一连抓了十来个。
另一件事是我班一个同学因尿毒症去世,由于我谈起过这位同学的一些情况,那天我到报社报告死讯时,胡锡涛先生立即霍然站起,双眼含泪,其实他根本不认识我的这位同学。
我很快就下乡了,握别各位与我一起受尽委屈的专业人员,也与胡锡涛先生告别。此后,这位“左倾”的学人,善良的君子,常常出现在我的脑际,让我想起中国一代文人的人格悲剧。没想到在三十二年之后,读到了他在武汉《今日名流》杂志上对那段往事的回忆。
且引几段——
为了这篇文章(即胡锡涛先生写的《评斯坦尼体系》一文),我在文汇报社顶层熬过了寒冷而苦恼的三个月,我把包括余秋雨在内的几位朋友都得罪完了。但余秋雨给我留下的印象至今难忘。
我“枪毙”了他的稿子,他不记仇,颇有雅量。实际上他写稿很下功夫,不走捷径,直接查阅原著,四本斯坦尼全集被他翻得卷起了角。他的稿子不仅文笔漂亮,而且内容扎实,从理论史的角度分析斯坦尼体系的特点和缺陷。作为一篇学术论文,只须删掉一些应景文字,放在今天的学报上也能发表;但作为一篇批判文章,在那个特殊年代就不合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