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空间,居然没有出现一个否定意见,也没有出现一个替代名字。
当胡志宏先生告诉我这个情况的时候,我环视窗外的校园,有点感动。
最终起关键推动作用的,是张廷顺老师。记忆中,在我刚进这个学院读书的时候,他已经是教务处长。记得在“两个凡是”时期我受到那几个人的审查,张廷顺老师负责学院清查工作,曾与他们遭遇,张老师厉声质问他们:“小余是我们学院的人,他在‘文革’中的表现我可以担保,请问,你们是谁?‘文革’时期你们在哪里?为什么要查这么好的人?我们学院谁委托你们查了?”那几个人被这个山东大汉问得怏怏而回。张老师质问那些人的事情,是当时在场的一些工作人员告诉我的,我却一直没有遇到张老师。据说他身体不太好,需要经常养病。这么多年过去,那天正是我拒绝出任的四个月后,在学院的大草坪边遇到了他。
他拉着我走到一棵树下,说:“我找了你好些天了。这个学校,几十年都没有安定过。你们也可怜,没上过什么正经课,全靠自学。我这个老教务处长,于心有愧!”
这么一个悲情的开头,使我只想找话安慰他。但他没等我开口,又说下去了:“几十年折腾的结果,使整个学院帮派林立,没有一件事情能够取得一致意见,每次开会都吵得脸红脖子粗。现在,终于有一件事取得一致了:大家都选择了你。你再拒绝,就不好了。”
“只要你答应做院长,”张廷顺老师说,“我还可以再一次出马,担任教务处长,补一补几十年的遗憾。当然这要你们考察审定。”
“张老师,别这么说,别这么说……”除了这句话,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我的同班同学惠小砚从外地回上海,见我正在为如何有效地拒绝任命而苦恼,便慡利地说 :“想不做官还不容易?我到学院里去说服老师,别把一个做学问的书生拿到火上去烤!”
但是下次见面,她却对我说:“做吧。”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在学院里遇到一群女老师,都这样回答她的劝说:“我们是看着他长大的,放心。”惠小砚说 :“这年月,一个人让那么多人放心不容易。”
我终于告诉胡志宏先生:“让我做半个月的调查研究,再决定。”
胡志宏先生厚厚的眼镜片后面闪出愉快的眼神,说:“好。”
我先直奔南京路、福州路的几个大书店,找到教育学的专柜,把有关中外办学经验和办学规范的书籍,全都买来。这时我才发现,这方面的书居然出了不少,而且由于“文革”后
一切重起炉灶,全是新书。从外国名校的运行规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会议文件,到这些年国内高校进行教育体制改革的调查汇编,十分齐全。我认真地读了整整五天,高等教育,这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天地,第一次以一种高层逻辑展开在我眼前。
在这种阅读中,多年来的学术思维帮了我的大忙,我已习惯于在一片纷杂的实际疑问中寻找逻辑支点。只要找到了逻辑支点,没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在国内高校中,我觉得,华中理工学院的教育改革经验比较切中要害。
然后,我就开始找学院里的各色人等谈话,从老教师到中青年教师,从系主任到总务处职员,尽量不遗漏任何一个群落。每次谈话我都劝阻他们发牢骚,也婉拒他们对我个人的鼓励,而只是排列各种有待解决的问题,区分这些问题的主次缓急,然后再一起探讨解决的方法,方法越具体越好。
半个月的感觉一言难尽。如果打一个比方,我原先只是躲缩在一条大船的某间舱房里用功,虽然也能感觉到船在晃动,却不知道所处的位置,行驶的方向,海域的风làng,天象的变化。现在,我登上了船顶瞭望台,看清了这一切,又问明了航海规则,突然觉得不应该再一言不发地躲缩回自己的舱房里去了。
后来回想,才知道,我同意调查研究,其实已经没有回头路。怪不得胡志宏先生有那么愉快的眼神。
那天,我要回答他半个月前的眼神了,说:“好吧,开一个全校大会,我作施政报告。”
施政报告的题目叫《我们别无选择》。那口气,那声调,很像是从船顶瞭望台上发出的。报告那天,据说连全院所有的清洁工人、汽车司机也都自发地挤到礼堂里来听了。
这个报告,立即受到了当时的上海市教育卫生办公室负责人、现在的复旦大学校长王生洪教授的高度评价。他在同济大学专门召开全市高等学校校长会议,对这个报告作了详细的介绍。
那么,我,也就站在驾驶舱里了。而且,我知道,附近海域的其他船只,也都在倾听我们这艘船发出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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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借我一生》
有人敲门(三)
当然还得回到自己原先居留的“舱房”收拾一下。
这一收拾,又依依不舍了。
我对何添发、胡志宏这两位同事说,先得给我一点时间,把一篇重要的学术论文写完。这篇论文,就是我考察傩文化的总结:《论中国现存原始演剧形态的美学特征》。它的中文
本,发表在北京的《戏曲研究》学刊上,它的英文本,发表在美国夏威夷大学的《亚洲戏剧》学刊上,题为Some Observations on the Aesthetics of Primitive Chinese Theatre,很多外国同行都读过。
写这篇论文的感觉,与我以往写那么多学术著作有很大的不同。笔下的主要素材,不是来自别的书本,而是来自我本人的考察。因此,这就成了我向国际学术界所作的一个发现性报告。我知道在现代学术等级上,这种报告的地位最高。
这篇论文向我开启了一个现代学术等级,但我却要离开。我在高高的书架前不断抬头仰望,心想这些由我一本本小心搜购而来的书,以及由这些书组成的那种氛围,那种气场,那种生活方式和心理方式,都将弃我远去。表面上,它们都在,但我不在了,我的心不在了,它们也就形同虚设。
从今以后,我只能在办公桌前、会议室里、演讲台上,偶尔想起,想起这破了围的氛围,漏了气的气场。半夜回来,照样居息,却不敢再抬头仰望。
这等于一个领主拔离他的营寨,一位酋长告别他的邦国,频频回首,jīng断根连,夕阳故国,伤感无限。
既然代价如此之大,那么,我只有把事情做好,心里才会略为舒坦一点。我把行政工作的每一分钟与学术研究的每一分钟,放到了同一架天平的两端:如果行政工作的那一分钟稍稍失重,学术研究的那一端就会怆然坠地,连我自己也看不下去。于是,对我而言,行政工作的有效性已经直接关系到生命本身的平衡,不能有丝毫懈怠。
正因为我并不害怕免职,而只害怕低效,再加上三次民意测验的支持,一上任就是一种qiáng势。我满意这种势头。行政工作要么不做,做了就要qiáng势,否则便是làng费,làng费自己和属下的生命。
还是回到航船的比喻:谁会把一艘装满乘客的船,jiāo给一个犹豫不决的人?谁会把一个连接生命的舵,jiāo给一双软弱无力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