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无疆_余秋雨【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

  当然还有更多的jīng彩处,但我按平常目光看来,大致就是这样。

  不幸的是,正是这些优点,给它带来了祸害。既然大家是来看一种有趣的生态景观,那就要设法保护,防止损坏。但保护山岩、瀑布容易,保护文物、古迹困难,保护生态景观更是难而又难。

  小巷只能让它这么小着;老楼只能让它在水边浸着;那么多人来来往往,也只能让一艘艘小船解缆系缆地麻烦着;白天临海气势不凡,黑夜只能让狂恶的海cháo一次次威胁着;区区的旅游收入当然抵不过拦海大坝的筑造费用和治理污染、维修危房的支出,也只能让议员、学者、市民们一次次呼吁着。

  大家难道没有注意到,墙上的警戒线表明,近三十年来,海cháo淹城已经一百余次大家难道没有发现,运河边被污水浸泡的很多老屋,早已是风烛残年、岌岌可危,弯曲的小坝道已经发出阵阵恶臭,偏僻的小巷道也秽气扑鼻毫无疑问,既有旅客在欣赏、游玩,也有旅客在撒野、排泄。

  威尼斯因过于出色而不得不任劳任怨。

  我对威尼斯的小巷小门特别关注,还有一个特殊原因。

  威尼斯的生态景观几百年来没有太大变化,那么一个与我们中国关系密切的人物也应该熟悉这副景象。他从这儿走出,然后在遥远的东方思念着这一切。这对他是一种预先付出的jīng神代价,报偿却是惊人,那就是以后很多西方人一次次念叨着他的名字开始思念东方。

  当然,我是说马可·波罗。

  马可·波罗是否真的到过中国,他的游记是真是伪,国际学术界一直有争议,而且必然继续争论下去。没有引起争议的是:一定有过这个人,一个熟悉东方的旅行家,而且肯定是威尼斯人。

  关于他是否真的到过中国,反对派和肯定派都拿出过很有力度的证据。例如,反对派认为,他游记中写到的参与攻打襄阳,时间不符;任过扬州总管,情理不符,又史料无据。肯定派则认为,他对元大都和卢沟桥的细致描绘,对刺杀阿合马事件的准确叙述,不可能只凭道听途说。我在读过各种资料后认为,他确实来过中国,只是在传记中夸张了他游历的范围、身份和深度。

  当年,他一个人游走在中国人之间,现在,有很多中国人游走在他家门前。我在威尼斯小巷间闹过好几次笑话,都与中国游客有关。大多是我在这里遇到了一批批四川来、浙江来或湖南来的读者朋友,寒暄一番依依告别,各自钻入小巷;但麻烦的是,刚转了两个弯再度相见,大笑一阵又一次分手,转悠了几圈又当面相撞。后来连大笑也嫌重复太多只想躲避,刚退到墙后,却见身边小船上另一批朋友在叫我。

  我有时想,这莫不是马可·波罗在天之灵在跟我们开玩笑吧要在这里开玩笑,他一定先找中国人。见到自己家乡一下子转来转去地出现那么多中国人,他一定高兴。

  莎士比亚写过一部戏叫《威尼斯商人》,这使很多没来过威尼斯的观众也稍稍领略了当年这座城市的商市风貌,又对这里的商人产生了某种定见。

  我在这里见到了很多的威尼斯商人,总的感觉是本分、老实、文雅,毫无jian诈之气。由此进一步证实了我以前的一个判断:只有发达的商市纔能培养良好的商业人格,投机取巧、狡诘jian诈,不是因为太懂商业而是因为不懂商业。

  到一家玻璃制品店逛逛,店主人邀请我破例到隔壁参观烧制过程,理由只是他喜欢中国文化。见他烧得娴熟便随口叫他师傅,他连忙说不,整个威尼斯没有几个师傅,他还是徒弟。炉火照得他满脸通红,估计年龄已六十开外。

  最难忘的,是一个卖面具的威尼斯商人。

  意大利的假面喜剧本是我研究的对象,也知道中心在威尼斯,因此那天在海边看到一个面具摊贩,便兴奋莫名,狠狠地欣赏一阵后便挑挑拣拣选出几副,问明了价钱准备付款。

  摊贩主人已经年老,脸部轮廓分明,别有一份庄重。刚纔我欣赏假面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反应,甚至也没有向我点头,只是自顾自地把一具具假面拿下来,看来看去再挂上。当我从他刚刚挂上的假面中取下两具,他突然惊异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等我把全部选中的几具拿到他眼前,他终于笑着朝我点了点头,意思是:『内行”

  正在这时,一个会说意大利语的朋友过来了,他问清我准备购买这几个假面,便转身与老人攀谈起来。老人一听他流利的意大利语很高兴,但听了几句,眼睛从我朋友的脸上移开,搁下原先准备包装的假面,去摆弄其它货品了。

  我连忙问朋友怎么回事,朋友说,正在讨价还价,他不让步。我说,那就按照原来的价钱吧,并不贵。朋友在犹豫,我就自己用英语与老人说。

  但是,我一再说“照原价吧”,老人只轻轻说了一声“不”,便不再回头。

  朋友说,这真是犟脾气。

  但我知道真实的原因。老人是假面制作艺术家,刚纔看我的挑选,以为遇到了知音,一讨价还价,他因突然失望而伤心。是内行就应该看出价值,就应该由心灵沟通而产生尊重。

  这便是依然流淌着罗马血液的意大利人。自己知道在做小买卖,做大做小无所谓,是贫是富也不经心,只想守住那一点自尊。职业的自尊,艺术的自尊,人格的自尊。

  去一家店,推门进去坐着一个老人,我看了几件货品后小心问了一句:“能不能便宜一点”他的回答是抬手一指,说:“门在那里。”

  这样的生意当然做不大,这样的态度也实在太离谱,当然也不是所有的意大利商家都是如此,但无论如何,这里留下了一种典型。

  冷冷清清、门可罗雀,这正是他们支付的代价,有人说,也是他们人格的悲剧。

  身在威尼斯这样的城市,全世界旅客来来往往,要设法赚点大钱并不困难,但是他们不想。店是祖辈传下的,半关着门,不希望有太多的顾客进来,因为这是早就定下的规模,不会穷,也不会富,正合适,穷了富了都是负担。因此,他们不是在博取钱财,而是在固守一种生态。

  欧洲生活的平和、厚重、恬淡,部分地与此有关。

  如果说是悲剧,我对这种悲剧有点尊敬。

  我们看够了那种光灿熠熠的闹剧。

  城市的符咒

  第一次来佛罗伦萨时就对一件事深感奇怪,那就是走来走去总也摆脱不了这几个字母:MEDICI。像符咒,像标号,镌在门首,写在墙面,刻在地下,真可谓抬头不见低头见,躲来躲去躲不开。

  这是一个家族的名称,中文译法多种多样,我就选用“美第奇”吧。看得出来,现在佛罗伦萨当局并不想张扬这个家族,不愿意把各国旅人纷至沓来的那些文化景点都归诸一个门户,但旅人们只要用心稍细,定睛稍久,便能发现要想避讳某种事实十分困难。

  全城作为重点文物向旅人开放的不多几座大教堂中,居然有四座是美第奇家族的家庭礼拜堂;明明说是去参观当年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国政厅,看来看去竟看到了什么“族祖”画像、“夫人”的房间,原来国政厅就是他们的家,他们的家就是国政厅;更惊人的是那家闻名世界的乌菲齐美术馆,据一种显然夸张的说法,西方美术史上最重要的画几乎有一半藏在这里,但我们一到五楼的陈列室门口却看到了一圈美第奇家族历代祖先的雕像,一问,整个美术馆原本就是他们家族的事务所,那些画也是他们几世纪来尽力收集的,直到美第奇家族的末代传人安娜·玛丽亚,纔捐赠给佛罗伦萨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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