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没有任何人禁锢我的思想与行为,我感到自己比在南大时更加有力和qiáng大。我是说那种思考问题时的力量和qiáng势,它们会朝着一个方向扩张和奔走。思考的成果,总带来莫大的欣喜和膨胀。
但不知为什么,我的手并不勤,我没有再现这些成果的冲动。
我爱说要有台那样的机器多好,它可以根据你脑子里的电波什么的,记录和翻译你的思想。
我没有听从余老师的话,没有多写文章,也没有给自己制定一个完整的创造计划。整个的人是静态的,没有人看得见脑子里那些奔流不息的火花。
更多的时候我喜欢胡说八道,不爱正儿八经讨论学术。
那是一些幸运与幸福的时光。上戏的红楼里,永远总是飘扬着琴声和歌声,还有表演系的台词声。隔壁几步远的教室,也许舞美系的学生正在静静地描摹着人体模特。好像只有我们的脑子才在思考,才在运行之中。完全是一幅动静相辅、形态各异的长卷。
过去在南大时,教学楼里总是安静的,晚上总像是透明的灯城,远看过去是空的,鸦雀无声。里面却容纳了上万名埋头苦读的学子。在南大读了四年大学我从没上过晚自习,主要是上晚自习的人太多根本占不到位子,很多人都是下午就去占座位,搞得很累。我不喜欢。
上戏的红楼晚上看书的人很少,差不多是空dàngdàng的,我已习惯在一片“戏剧的氛围”里晚自习。看书累了,踱出教室,没准哪个班里就在排练小品,又吼又叫的。站在门口看看,歇歇眼睛,放松一下心情,很好。天性散漫的我很喜欢红楼的气氛,喜欢晚上在红楼专用的教室里看书,喜欢和隔壁本科班的小女生聊天。
十几年后我在北京读余秋雨的《长者》一文,里面写到他十六岁时报考上戏、在上戏读书时的情景,还有他班里的那些同学,感觉里就又出现了上戏小院儿特别是红楼里飘然的气息。他说他高考那年首先想到的是决不能报考名牌大学的中文系,我看得会心一笑。他说自己同时考取了一所军事学院和上海戏剧学院,结果是上戏抢先一步拿走了档案。他自己跑到上海市招生委员会,想要回档案去读军事学院。委员会的主任是大名鼎鼎的姚力先生,他耐心听完余秋雨的申诉,用一种宣判式的语调对他说:“我们国家打仗的时间太长,军事人员过剩而艺术人员缺乏,你应该读艺术。”于是他和众多优秀的、无意于名牌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成了上戏的同班同学。可惜他们那个时候的课程太差,谈不上什么艺术。
“专业课叫‘剧本分析’,分析的第一个剧本是朝鲜的《红色宣传员》,然后是中国的《夺印》和《英雄工兵》,更让人惊异的是所谓分析只讲解思想内容,猛一听全部都是政治课。这些社会上人人都能讲的话,难道就是大学课程?我当时不知道更大的背景,只认为上海戏剧学院以一种‘最难考’的假象把我们骗进去了,于是整天忧郁。一位有革命经历的gān部要我们抄写他新创作的剧本,说是给我们个学习的机会,记得剧本是歌颂一个劳动模范的,一抄之下便大惊失色,对学习前景更加担心起来。”
“那个写劳动模范的剧本还是一稿一稿改,每一稿都由我们抄,抄完后再送到打字间打印,我想这些劳动加在一起,一定远远超过那位劳动模范本身的辛劳了。”
学院似乎没给他留下多少求学的美好记忆,他们那一批学生很快去了农村劳动。我猜他的理论基础和艺术感觉,更多地来自未来岁月里的自学与参悟。和他那时的学习条件比起来,我们这些后来者真说得上是幸福了。
校园里的实验剧场,那时是上海最好的艺术剧院,隔三差五就有外面的人想看都看不到的演出,印象中好像那个时候所有来上海jiāo流的外国文艺团体的演出都在这里进行。
观摩,逃学,听余秋雨的课(2)
来看演出的尽是留在上海的老一辈艺术家,还有新近冒出的新锐艺术人才。像白杨、秦怡、张瑞芳几个,就像隔壁邻居一样,有好的演出就来了,惹得上戏的学生们在剧场里总要引颈眺望。那种日子,总是上海文艺界的名流纷纷出动的时候,演出前的几十分钟里,隔不了几分钟就会有一点小小的骚动,一定又是一名大家都熟悉的名士进场来了。剧场里高朋满座,我们这些小字辈也深陷其中,有点耳濡目染的意思。现代戏剧的概念里,演出应该是由演员和观众共同来完成的,我们总是与上海最好的观众在一起,剧场里暗中涌动的审美热情
,也带动我们作出相应的反应。每一场观摩,都成为一次共同合作完成的艺术活动。
当然受益更多的还是来自观摩内容本身,虽然许多的演出走马灯一样,一场接一场,有时看得今天忘了昨天看的了,但是潜移默化的影响却早在发生着,还有的会潜伏在我们的身体里,突然有一天就爆发出来。
上戏的课都安排在九点以后,完全不像别的学校那样冬天恨不能天没亮就进了教室。即使这样,多数时候红楼里的学生还都在盼着第一堂课下了后去买两个包子来果腹。每天食堂都会准备热腾腾的包子,等着这些饥肠辘辘的懒学生。大家一路啃着包子一路回红楼接着上第二堂课,嘻嘻哈哈。表演系的对我们一般都是“敬而远之”,因为我们正在听余秋雨的课,在他们眼里就高深得不得了了,好像我们吃包子也要吃出思想来。
我们的教室是敞开的,谁都来去自由,却少有别的系的学生来听讲求学的,倒是听说有我们的男研究生假装走错教室,就为看一眼人家脱光了衣服的模特儿。
偶尔会有陪研究生男朋友来听课的真假美女,但听着听着就没了人影,不知是听不太懂,还是对教室里的“氛围”感到了压力,反正是没有能坚持得下来的。有几次我瞥见过表演系一女生在下面听余秋雨课时的表情,就那么一直朝着他的方向伸长着脖子,脸上一直在开放着愉快的、一成不变的笑容,弄得我反倒听不好课,老分心,一是怕她那样时间长了虚脱过去,二也是怕“秋雨兄”在上面被她弄得也分了心,讲不好课。好在“秋雨兄”也是见过世面的,又何况在上戏的院子里好歹也“混”了几十年,什么样的美女什么样的表情没见过,自然是“处变不惊”,该怎么上课还怎么上课。
在我这里,“秋雨兄”的授课,有些像针灸,话语一下一下的,刺激过来,令大脑中的众多神经启动开来,思绪飞扬。那些日子,一旦陷于内心的思考当中,那些话语竟然都是以余秋雨的声音出现在脑子里的,它们好像不是我自己想到的,而是余秋雨的声音的。听课时的专注与痴迷,几近中毒了。
我现在很想念那一大本被我绝情卖掉的课堂笔记本,我想重温他究竟讲了什么,想看看自己记录下来的那些话。我更想把它们展示在这儿,让更多的人读到它,领略它。可惜已不可能了。我对自己恼火,那些卖掉的书可以高价买回来,那些智慧的火花,再难收集。
我曾愉快地读过汪曾祺的《蒲桥集》,里面有一篇《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写他听沈从文课的事情。他说自己从不记笔记,所以沈先生讲课时所说的话他几乎全忘了!他说他有一个同学把闻一多先生上唐诗课的笔记记得极详细,后来整理出版,书名就叫《闻一多论唐诗》,很有学术价值。他说如果他把沈从文讲课时的jīng辟见解记下来,也可以出一本《沈从文论创作》的书。“可惜我不是这样的有心人”,老头说自己。我有时也爱玩闹着设想,如果那本听余老师课的笔记没被我当废品卖掉,如今一整理,是不是也可以出一本《余秋雨论艺术》?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