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诸位老师,请接受我十七年以后的道歉。
学生打分和老教授听课这两种力量制衡了八个月之后,真正的权威登场了,那就是学院教务处制订的“全院各专业应设课程总目”。一共九页,印了很多,广为散发。
所谓“应设课程”,是我会同各系主任和专业骨gān经过反复研究jīng选出来的带有理想性、引导性的课程结构,研究时参照了国外和台湾地区同类院校的课程设置。这些课程,学院能够勉qiáng开出的,大概只有一半,另一半要逐步建立。
所有课程,都按照重要程度标出学分。重要的学分高,不太重要的学分低。这就是学院对于学生自由选课作出的指导,使他们在自由中懂得主次,也使一个高等教育机构保持了应有的专业高度。有些课程艰深而又重要,很可能使不少学生怯于选择,那么就用很高的学分来吸引。
这么一来,不久前还在为获得选择自由而欢呼雀跃的学生们开始皱眉,他们终于发现自由的选择其实也就是艰难的选择。艰难什么?艰难于自由本身所包含的规则,艰难于他们对自由中的自我和规则中的自我,都不认识。
现在说这一些,也许很多学生和教师都会讪笑我对于学分制常识的噜嗦表述,他们真是让我羡慕。须知在当年,我们的试点在人文学科的教学领域似乎还是全国领先,因此风险重重。大多数教师不可能喜欢这一套,大多数学生也都从开始的喜欢转向放弃喜欢,上级领导机构对这样的问题不会具体表态,一切都靠我们这些人担待着。我当时心中想的是,即便千难万难,也不能走回头路了。
我在大小会议上不断向教师们论述,我们所采取的这些措施,看似针对他们,其实是针对着几百年来中国文化的低效化迷误,以及几十年来中国高教的传染性衰变。如果不痛切阻断,我们将会长时间陷于黑dòng之中。
六
但是,我不会因为这些悖论和艰难,否定自己长达六年的任职。
我从来没有后悔,把两千多个大好时日投掷在自己的学术研究之外。
也许学院终究无法摆脱循环往复的悲剧宿命,而我,却成了另一个人。
在担任院长之前,我的经历已经堪称丰富,但还未曾有过一段完整的时间,几乎不考虑自己的事情,而是承担起一个庞大群体的全部凶吉祸福。不是像在农场时那样仅仅带着一队人劳动,而是在冰河初裂、处处拮据的困境里,实实在在把一个重要文化院落的大小事务都管起来了,把那么多教师、gān部、职工和他们家属的名誉、工作和收入都管起来了,把那么多学生的培养、教育和前程都管起来了,这对一个自由知识分子而言,实在是一种难言的体验。
那时我已搬到位于龙华的教师宿舍居住。分配时大家都不要二楼的房,说是全楼的卫生管道都在二楼转弯,经常堵塞泛滥。我想,有问题总要解决,我是学院领导,最叫得动总务部门的修理工,应该由我要下大家都不要的那一套。没想到问题的严重性远远超过我的预计,在我任职的六年间,每星期至少有两次卫生管道的堵塞泛滥,不知修理过多少回都毫无办法。这种情景现在想来简直不可思议,但龙华宿舍的老住户们一定都还记得。
为什么就修不好了呢?真是奇怪。
我想过很多土办法,例如一次次地用各种沙袋堵马桶,但一遇泛滥次次失败。那时我会敲几家的门,请他们一起来搬运我底层书架的书,免使它们被淹。我也想过能不能底层书架gān脆不放书,就像把洪涝地区的居民永久搬迁?但我的书实在太多,清理不出其它地方安顿,而且我那时已经忙得完全没有时间清理,只能在水漫金山时突击抢救,抢救这些被主人冷落已久的可怜书本。
我能听到(5)
七
家里已经装了电话,时时铃声不断,全是公事。
这天傍晚刚进门,就接到静安区区长韩士章的电话,与我商讨我们学院南京西路宿舍动迁的问题。韩区长也刚由医生从政不久,脑子够用,我们两人都怕被对方看成是书呆子,互
相开出的条件越来越苛刻,一个电话打下来十分劳累。
与韩区长通话中我发现,有几个具体的技术数据必须问学院的房产科长。房产科长家当时还没有装电话,就在对面另一幢楼的六楼,我得立即亲自上门去问,以便应付明天上午的正式谈判。一层层爬楼要经过很多人家门口,过去我在楼道间习惯于低头快步,现在不行了,成了院长见人都要打个招呼,还要停下来说一会儿话,说话的口气又不能是敷衍。那年月,一句敷衍就会让敏感而又老实的教师难过很久。
见了房产科长,我问完要问的事情,他又告诉我明天法院开庭,有关我们学院与外单位的两起房产纠纷,一起是被告,一起是原告,我是法人代表,因此法院门口的开庭布告上我的名字已经出现了两次。我匆匆问了案情,又问了所请律师的名字,希望争取胜诉。
说完回家,在门口就听到电话铃声。赶紧开门,一听是市政府办公厅打来的,要求立即赶到康平路开会,朱镕基市长要找几位高校校长谈话。司机在隔壁一幢楼的底楼,我去敲门,然后发动汽车。朱市长今天主要了解大学生的伙食管理问题,谈完,又留下我询问上海戏剧学院有没有可能搬迁到浦东,因为浦东开发中还缺少一个响亮的文化项目。我说我们学院还受到北京国家文化部的管辖,估计他们不会同意。后来朱市长每次开会发现我不在,总会自己解释一句:“哦,他是直属北京的。”
从康平路回来,九点半。我正在翻阅学院内几家校办工厂的经营报表,电话又响了,拿起来一听,声音很轻,是我楼上的一位教师到四楼一个企业家家里借电话打来的,他说:“院长,你说话轻一点,现在你的门口有三个女学生睡在地上,准备睡通宵,让你明天早上开门一见受感动。”
“她们有什么事要让我感动?”我问。
“我已经问过了。她们中的一个,就是去年被你开除的,今年想重新报考,表演系不接受,只好直接找院长了。其他两个,是陪她来的。我劝她们回去,劝不走。”那位教师说。
我一听就笑了,心想这真是喜欢采取极端行动的一代。打人极端,现在用这种方式来忏悔,来表达对专业的虔诚,仍是极端。我准备立即开门劝她们回去,有事到办公室再谈,但人家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我总得表示一个倾向性的意见啊。
一想意见,我的思绪就更加明确了。任何处分都有时限,去年我们规定开除的决定不进档案,就是要免除一种没有时限的惩罚。表演系的领导去年不同意开除,今年又不同意复招,都是沿袭了以往的思路,我们应该把这种思路扭转过来。
想清楚了,正准备开门找她们谈谈,不好,马桶又泛滥了,而且势头很大。我连忙开门,拉起那三个睡在门口的学生,请她们帮我抢险,再去呼唤jīng熟此道的两位邻居。三个学生一见险情身手矫健,一边通堵,一边舀水,一边搬书,闹腾了一个小时左右,大致解决了问题。我对她们表示深深的感谢,并告诉她们,重新报考的问题我明天就会与表演系和教务处一起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