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援闻言大喜,再饮一杯。酒入喉,滚烫;老哥的话,更加滚烫。
马援抹了抹嘴,问马况道:“那我该何去何从?”
马况笑道:“你啊,就是大器晚成的命,急也没用。良工不示人以璞,你不妨先随心所欲,想gān什么就gān什么,哥哥们养你。”
一顿酒下来,直把年幼的马援喝得烂醉如泥,然而老哥马况的话,却从此牢牢刻在他的心里。
马援成人之后,谋了一个督邮的小官,尽管衣食无忧,却总觉得大材小用,过得极其憋屈。后来马援有一回押解犯人到长安,犯人身犯重罪,一到长安,必然问斩,因此一路叫爹喊娘,日夜号啕。马援本来就想撂挑子不gān,再被犯人这么一哭,心中更烦,去他妈的,索性把囚犯放了,自己则亡命逃到北地郡,从此留在当地,以畜牧为业。
马援祖上数人都曾在西北为官,素有威信,听说马援在此,宾客多来归附,几年之后,达数百户之多。马援统领着这一部落,游牧于陇西、汉中之间,日渐qiáng盛,至有牛马羊数千头、谷数万斛。
钱财也许能买走一个人的良心,但却买不走一个人的雄心。马援此时已经四十开外,而老哥当年的教诲犹在耳边,难道他只能守着这些钱财,在边陲寂寞终老?他于是觉得可笑,觉得无聊。
马援召集宾客故旧,叹道:“凡殖货财产,贵在能与人分享,否则,只是守财奴,牛马不如。”说完,将全部家产散给众人,除了留下一身羊裘皮裤之外,完全luǒ捐。
宾客们受了钱财,自然欢喜,然而也为马援忧虑,问马援道:“钱都没了,那你怎么办?”
马援大笑道:“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
王莽末年,天下大乱,马援在西北多年攒下的人品终于派上用场,被王莽拜为汉中太守,一跃成为和三位兄长齐平的二千石。马援到任没几天,位子尚未坐热,王莽创业未半,中道崩殂,马援也挂冠而去,重返凉州。隗嚣久闻其名,召入帐下,拜为绥德将军,极见信任,大小决策,皆与商议。
隗嚣委派马援为使者,一则看重马援的人品,有用世之志,无贪财之心;二则也因为马援和公孙述同为扶风茂陵人,不仅是老乡,更是邻居,两人一块光屁股长大,jiāo情非同一般。
马援奉命率使团出访蜀国,心中想得挺美,虽说他和公孙述已有多年未见,但以他们发小的情分,这一到蜀国,公孙述还不得屁颠颠地出城相迎,而一见之下,肯定情难自禁,即便不马上拉着他同chuáng共枕,至少也得把臂握手,欢如平生。
马援行至成都城外,全无动静,进城之后,还是没有动静。进入驿馆,仍然没有动静。许久之后,才有使者慢吞吞前来,宣布皇帝召见。马援遭遇如此冷落,心中窝着火,随使者来到宫殿,拾级而上,一路武士防贼似的夹道而立,戈矛森严。
行至大殿外,使者一伸手,在这儿候着。马援捺着性子候了半晌,终于有一位太监从殿内出来,旁若无人地引吭高呼:“宣使者马援进殿。”
马援压着怒火,由太监领入殿内。公孙述高高在上,束手而立。马援正欲大步上前,来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太监拦住,道:“就在这儿拜。”
马援面色铁青,遥拜公孙述,公孙述也远远还礼。太监又高声道:“礼毕,使者马援告退。”
整个召见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就此草草结束。
马援回到驿馆,很快又有太监送来新制的都布单衣、jiāo让冠,命他换上。马援怒问道:“这又是为何?”
太监一副看见乡下人的表情,鄙夷地答道:“陛下要在宗庙召见你。欲入宗庙,怎能不先正衣冠?”
马援再被领入蜀国宗庙,百官俱在,济济一堂,然而都沉默着。又候了良久,公孙述这才鸾旗旄骑,警跸就车,磬折而入。百官匍匐在地,山呼万岁。
公孙述穿越人群,缓步走上御座,脸上不喜不悲,不乐不怒,有如木雕泥塑,保持着高深莫测的天子威严。
公孙述少年出仕,靠了父亲的荫庇,被选为郎官,时常追随皇帝左右,耳濡目染之下,对于皇帝的派头可谓烂熟。公孙述称帝之后,凭借记忆,照着葫芦画瓢,居然也将汉室制度恢复了十之八九。
因此,刘秀、隗嚣、公孙述三分天下,不仅是指地域,而且三人也各得帝国之一体:刘秀得其武力,隗嚣得其文化,公孙述得其礼仪。
俗话说,礼多人不怪。然而,这是指下级对上级、晚辈对长辈而言。情况如果倒过来,上级不断要下级给自己上贡,长辈不断要晚辈给自己磕头,那情形就未免让人恶心想吐。
在公孙述这边,觉得自己是对马援待以朝廷之礼;而在马援看来,公孙述则分明是在卖弄显摆:好你个公孙述,咱们当年一块光屁股长大,你以为你穿上皇袍我就不认识你了?你有几根毛,我还不清楚?
公孙述何尝不知道马援此行之目的,马援代表隗嚣而来,马援的态度,将直接决定隗嚣的站队,因此,理当尽吾国之物力,结彼人之欢心。
朝堂之上,公孙述固然公事公办,退朝之后,却又立刻派使者给马援及其宾客送来厚礼,以为笼络,又向马援郑重许诺,只要他肯为蜀国效命,马上封为侯爵,官拜大将军。
宾客们得了重赏,乐而思蜀,纷纷劝马援留下。马援已经彻底被公孙述伤了感情,心寒如冰,冷冷答道:“天下雄雌未定,公孙述不学周公,吐哺走迎国士,与图成败,反而修饰边幅,呆如木偶,人味全无。如此之人,岂可久事?如此之国,岂可久居!”
马援不顾公孙述再三挽留,坚决辞归,返回天水复命。隗嚣早已是望眼欲穿,一见马援,按倒就问:“此去蜀国,观感如何?”
马援毫不犹豫,立下断语:“公孙述乃井底之蛙,妄自尊大。不如专意东方。”
隗嚣闻言,意下怏怏,相比刘秀的封侯,他还是更喜欢公孙述的封王。然而,马援对公孙述的评价如此之低,口气又是如此坚定,容不得他不信。隗嚣于是叹道:“既然如此,有劳你再去一趟洛阳。”
马援马不停蹄,即日奔赴洛阳。一入驿馆,中huáng门前来相请,但说刘秀已在宫中静候多时。马援随中huáng门入南宫,左右张望,并不见武士警备。一路前行,至宣德殿前,中huáng门停下脚步,说:“到了。”马援望向殿内,一片空寂,并无一人,诧异而问:“陛下人呢?”
中huáng门指了指殿外廊庑下坐着的一人,笑道:“那就是了。”
马援大惊,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万乘之尊,怎能安坐廊庑?举目望去,但见一年轻后生,坐于廊庑之下,正手捧谶书而读,容貌英挺,须眉秀美,头上随意包一块帻巾,衣衫也甚为简朴,哪里像是君临四海的天子,倒像是一位懒洋洋晒着太阳、以书引睡的闲适儒生。
刘秀看见马援,连忙起身相迎,握手言欢,戏谑道:“卿遨游二帝之间,评断优劣高下。今日见卿,压力甚大。”
公孙述架子太大,马援不习惯;刘秀毫无架子,马援同样也不习惯。又被刘秀一语戳穿来意,不由大惭,顿首辞谢,道:“陛下勿怪。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也,臣亦择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