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武皇帝之刘秀的秀:嗜血的皇冠_曹昇【完结】(33)

2019-03-10  作者|标签:曹昇

  孟子曰:“君子之于禽shòu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而在这样的乱世,孟老夫子笔下的君子看起来更像是伪君子。流民们为了生存下去,且莫说是禽shòu,就算是人,也开始被杀死充作食物。

  那些侥幸没被饿死而且也不愿吃人的流民,每日在官兵的监督之下进入长安城,排队领取限量供应的菜汤或稀粥。他们在队伍中安静地等着,也不知道轮到自己时,菜汤稀粥是否还有。而在等待的过程中,也许就有人忽然跌倒,头一歪,睡了过去,再也不会醒来。其他的人,只能相对无言,心内饮泣,不知道下一个倒下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

  我们所谈论的,并非一朵花的凋谢,并非一滴水的湮灭,而是无数条鲜活的生命,在饥饿中凄凉死去。陆游有诗云:储泪一升悲世事。此情此景之下,这句话是多么的小资!面对如此惨剧,即便以东海为双眼,以长江为泪腺,其悲又如何能够?《四十二章经》记佛说:“既离三恶道(地狱、饿鬼、畜生),得为人难;既得为人,去女即男难;既得为男,六情完具难;六情完具,生中国难。”呜呼,这些流民虽得生于中华上国,却罹遭乱世,其命运之凄惨,反不如盛世之犬马,而又何幸之有!

  【No.10 胎死腹中】

  在流民入城的队伍之中,有两个并不起眼的人,其中一人将另一人背在肩上。他们混进长安城后,便离开了流民的大队伍,直奔宗卿师李守府上,用力捶门。老仆人袁九开门一看,原来是两个流民,拿棒来打,边打边叱道:“滚。”那人迎棒而跪,泪如泉涌,大叫道:“九叔,别打了,是我,袁安呀。”

  袁九定睛端详,果然是自己的侄子袁安,大惊,连忙让进,又问背上背的是谁。袁安并不回答,只是大声催促,赶紧带我去见老爷。

  袁九见袁安从故乡宛城千里而来,必是有要紧之事,不敢怠慢,立即将袁安领入。袁安见到老爷李守,放下背上之人,叩头流血。

  李守身长九尺,合今两米零九,高大威猛,容貌绝异,居家如宫廷,最为看重礼节。李守坦然接受着袁安的跪拜,又见袁安背来的那人瘫软在地,头戴罩帽,看不清面目,便问是谁。

  袁安答道:“是李季少爷。”

  李季,乃是李通从兄之子,李守的侄孙。李守闻言大怒,道:“大胆李季,见了老夫,为何不行礼?”

  袁安大哭道:“老爷可怪不得李季少爷。”

  李守怒目而视,道:“见尊者而无礼节,为何怪不得?”

  袁安道:“因为……李季少爷已经死了。”说完伏地痛哭,不能自胜。

  李守大惊,急忙近前,揭开罩帽,果然是李季,都不用试鼻息,仅看其形状,便知已死去多时。李守大为伤感,黯然问道:“几时死的?”

  袁安道:“五天前。”

  “这么说,你是一路背尸背到长安来的?”

  袁安木然地点点头,他平静地叙述着,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他和李季一起从宛城出发,走到半途,李季得了急病,不可医治,转眼便死。他一时间也没了主意,本想把李季带回宛城安葬,但此行是特地要给老爷报信,十万火急,耽搁不得,必须要尽快赶到长安。本想先就地草草掩埋,又怕被流民或野shòu吃去,留不了全尸。这才将李季背来长安,等报完信,再用车运回宛城,体面下葬。

  李守老眼含泪,欷歔良久,赞道:“好个袁安,真义仆也。这一路行来,该是怎样的辛苦!”

  袁安道:“不觉苦,只要把信带到,死已足矣。”

  李守道:“什么信这般紧急?”

  袁安于是将李通起兵造反的计划详述一遍,又道:“请老爷早作逃亡打算。”

  李守闻言大恨,好你个李通,也不同我商量一声,就自作主张,擅自准备起兵谋反,你这不是把老子往死路上bī吗?李守转念再一想,又觉出了自己的咎由自取,是他告诉了李通那句“刘氏复兴、李氏为辅”之谶,而李通这孩子,居然也就信了,既信之,则行之,“吾爱吾父,吾更爱真理”是也。

  事已至此,李守只得开始谋划逃归之策。李守有同乡huáng显,时任中郎将,两人最为死党。李守找来huáng显商议,huáng显听罢,大摇其头,道:“逃亡不可取,不如自首。”

  自首?无异于羊入虎口,焉得生还!李守大急道:“huáng兄,此事可不能随意玩笑。”

  huáng显笑道:“你不信我?我几时害过你?”

  李守改容道:“请huáng兄赐教。”huáng显道:“今关门禁严,君状貌非凡,人皆识之,如何得出长安?”

  李守默然。此时的长安,一片混乱,门禁森严,进出都要经过层层盘查。像李守这样的身高和容貌,太过扎眼,想不让人认出都难。于是有问:像你这种级别的官员,为何未经朝廷批准,便胆敢私自离开长安?这一问,他根本没有答案。

  huáng显再道:“谁说自首就一定会死?李兄难道不曾留心本朝掌故?”

  李守大悟,自首者不死反贵,在本朝早有先例。

  十六年前,时为王莽居摄元年,安众侯刘崇起兵谋反,其族父刘嘉诣阙自首,王莽不仅赦刘嘉无罪,而且加封为师礼侯,其子七人也皆赐爵为关内侯。

  十三年前,时为王莽始建国元年,徐乡侯刘快结党数千人谋反,其兄扶崇公刘殷,自系入狱,静候朝廷发落。王莽同样赦刘殷无罪,而且将刘殷的封国增至百里,享万户。

  按照判例法,李守如果自首,就算不能因祸得福,保命总应该不成问题。然而,李守仍是犹豫不决。huáng显瞟了李守一眼,冷言道:“以李兄之见,李通此番谋反,胜算几何?”

  李守老实答道:“不知。”

  huáng显笑道:“既然李通成败未可知,则李兄更应自首。李通反王莽,而李兄顺王莽,父子异志而同心,共为李氏而已。李通谋反成功,富贵不可限量,必能光大李氏,则李兄虽死无憾。如李通谋反失败,李兄依顺王莽,大义灭亲,朝廷必感念此功,李氏也因而有望保全,不至于合族诛灭也。”

  huáng显的思路,类似于基金对冲,旨在将风险降到最低。父子两人分别下注,儿子赌王莽败,老爸赌王莽胜,不管王莽是败是胜,李家都可以从中获利。李守这才怦然心动,于是听从huáng显之计,上书请罪。

  殊不知,眼下正逢帝国动dàng之时,大事比比皆是,海量奏章涌向王莽的案头,王莽不可能一一看过,只能先挑最为紧急的批阅。李守的奏章,就这么被积压下来,连呈给王莽过目的资格都没有。世事便是如此,在你看来或许性命攸关,在别人眼中却根本不值一提。

  李守虽然上了奏章,却并不知道王莽没看,他见奏章已呈上数日,王莽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不由得惴惴不安,度日如年。想改主意逃出长安,又怕王莽迟迟不表态,正是意在引蛇出dòng,于是越发不敢。

  而在宛城李家这边,并非尽是袁安这样的义仆,李家也有jian仆,见卖主可以求荣,便向官府告了李通的密。南阳太守甄阜大喜,马上下令抓捕。李通和李松等人侥幸逃脱,而其余兄弟、门宗共六十四人,皆落入了官府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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