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竟,河北山阳人,儒生出身,汉朝旧吏,王莽篡汉之后,曹竟辞官归乡,拒食新朝俸禄,由此以忠义闻名天下。刘玄定都洛阳之后,征召曹竟入朝,拜为左丞相,以表劝忠良,号召天下。和刘赐相比,曹竟不仅资历更深,威望更高,而且不带派系色彩,由他出面替刘秀做说客,的确再合适不过。
刘秀官居司隶校尉,兼有洛阳房管局局长之权,当即批下条子,重贿曹竟豪宅一处。曹竟大怒,斥刘秀道:“小子无状!行此官场恶习!有事说来,老夫可为则为。老夫若不可为,纵贿我万金,终不可为。”刘秀大惭,当即以愿平定河北相告。曹竟这才转怒为喜,熟视刘秀,道:“文叔昆阳一战,诚天下之奇迹。遍观满朝上下,堪能平定河北者,舍君其谁!今君主动请缨,实乃国家之幸,老夫自当为君保举。”
曹竟见刘玄,道:“陛下可知臣之姓由何而来?”刘玄摇头道:“不知。”曹竟道:“当年,周武王封其弟叔振铎于曹,建立曹国,其后人便以曹为姓,曹姓从此而来。”
刘玄书虽念得少,却也看出曹竟绝非专为给他补习历史课而来,于是说道:“老丞相有话直讲,不必绕弯。”
曹竟道:“以老臣之见,周朝能有八百年江山,全靠封建同姓兄弟。汉朝传国至今,中途虽有王莽篡位,最终犹能复兴,也是因为广封刘氏宗族的缘故。qiáng秦二世而亡,罪在秦始皇立郡树县,嬴氏子弟无尺土之封。如今陛下登基未久,理当效法武王、高祖,广树同宗兄弟,分据要津,以为朝廷藩屏,守望互助,共卫汉室。河北乃天下重地,当以刘氏子弟镇守,不可使异姓居之。今刘氏子弟之中,唯刘秀可定河北,愿陛下遣之。”
刘玄听罢,沉吟未决。曹竟知道刘玄对刘秀并不放心,于是又劝道:“绿林军与南阳豪杰共杀刘秀长兄刘縯,刘秀能幸存至今,全赖陛下庇护之恩。今绿林军与南阳豪杰把持朝政,有尾大不掉之势。陛下遣刘秀安定河北,是为陛下树一qiáng援也。万一日后朝中有变,刘秀爱陛下而恨绿林军与南阳豪杰,只需陛下一纸诏书,刘秀必率河北jīng兵,为陛下而战。”
曹竟所言,正挠中刘玄痒处。刘玄名为皇帝,却饱受绿林军与南阳豪杰之掣肘,意志不得自由,其势有如傀儡。刘玄何尝不想和绿林军与南阳豪杰摊牌,然而苦于没有自己的嫡系,只能一忍再忍,不敢动手。刘秀是他的同宗兄弟,又与绿林军和南阳豪杰有深仇大恨,很值得栽培成为嫡系,为日后摊牌早作准备。
刘玄主意已定,又对曹竟叹道:“寡人虽欲遣文叔,大司马却不同意,为之奈何?”
曹竟答道:“陛下既已决断,大司马那边,自有老臣。”
曹竟见大司马朱鲔,劈头便问:“大司马欲废皇帝乎?”
朱鲔大惊,慌忙辩解道:“我为汉臣,岂敢有不臣之心。”
曹竟再问道:“如此说来,天下仍是刘氏的天下?”
朱鲔只得答道:“高祖天下,自应为刘氏所有。”
曹竟气势更盛,又追问道:“自三代至于高祖,无不封建同姓,千年不易。今皇帝欲遣刘秀至河北,此乃刘氏家事,大司马为何以疏间亲,一再阻拦?”
朱鲔急道:“刘秀心怀异志,只恐一到河北,便行谋反。”
曹竟怒道:“日后之事,虽圣人不敢妄断。大司马说刘秀将会造反,刘秀不能辩白。今有人说大司马将会造反,大司马能辩白乎?”
朱鲔理屈,不能答。
曹竟有如教训小儿,继续质问朱鲔道:“大司马开国之功,较高祖功臣张良、韩信不遑多让。大司马也当自问,你究竟是想做张良,还是要当韩信?”
朱鲔闻言,悚然而惊。刘邦得天下之后,张良甩手不gān,得以善终,韩信恋栈不去,终遭杀戮。朱鲔思之良久,茫然自失,跪谢曹竟道:“小子敬受教!刘秀之事,自应由皇帝决断。”
朱鲔既已点头,刘玄于是颁下诏书,命刘秀行大司马事,持节北渡huáng河,镇慰河北州郡。至此,刘秀终于可以摆脱生命危险,如愿离开洛阳。至此,刘秀也终于可以在心中恶狠狠地对自己说上一句:“那些未能杀死我的,将使我更为坚qiáng。”
【No.2 利涉大川】
《易》,“需”卦:“有孚,光亨,贞吉。利涉大川。”
十月将尽,万物萧瑟。孟津渡口,两叶小舟缓缓划入huáng河,迎着波涛,向对岸奋力划去。刘秀坐于当先的小舟,衣带临风,全身滚烫,以至于不得不将双手浸于河水之中,寻求冰凉。手如刀,割开河水,分而辄合。
快乐,无与伦比的快乐,几乎超越了他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要将他炸为碎片。
换一个人和刘秀易地而处,非但不会快乐,反而完全有理由感到沮丧。朱鲔之所以同意刘秀前往河北,一来是听了曹竟的劝诫,二来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妥协。
朱鲔最忌惮的,莫过于日后刘秀要为他长兄刘縯复仇,不过仔细一想,刘縯之死,他朱鲔固然是罪魁祸首,但皇帝刘玄的手上同样有血,因此,刘縯之死已是铁案,只要皇帝刘玄在位,便没有人敢于翻案。既然无从翻案,刘秀也就无从复仇。万一刘秀到了河北,势力坐大,开始谋反怎么办?对此,朱鲔也早有防备,你刘秀去河北可以,但是朝廷一不给兵,二不给钱,三不给粮。等到了河北,嗬,你就自生自灭去吧。
刘秀自起兵以来,南征北战,也攒下了不少嫡系部属。然而,正是这些所谓的嫡系,听说刘秀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要兵没兵,却还要去河北赴汤蹈火,二次创业,纷纷打起了退堂鼓,百般借口推辞,不肯同行。放眼望去,不离不弃追随刘秀前往河北的嫡系,只有眼前的冯异、铫期、王霸、祭遵、臧宫、坚镡等二十余人而已,区区两叶小舟载起来,都显得绰绰有余。
除了冯异等人之外,刘秀的资本便只剩下朝廷的授权——行大司马事,持节。授权听上去很牛气,然而全是虚的。手下一兵一卒也没有,大司马之事又从何行起?至于“节”,更只是一根竹棍而已,柄长八尺,头上束三重牦牛尾旄。知道的人,晓得这是代表皇帝亲临的权杖,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丐帮的打狗棒呢。
而此行的目的地河北,也远非流淌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而是充斥着流民、豪杰、野心家,割据武装,危机四伏,荆棘丛生。从洛阳到河北,刘秀可谓是才脱láng窟,又入虎xué。
尽管如此,刘秀的快乐依然不可阻挡。前路虽然艰难,但他再也不用忍rǔ偷生,仰人鼻息,他已经尝够了他人即地狱的滋味,无论他此行是成是败,是生是死,至少这一次,命运是掌握在他自己手里。
船刚入水之时,刘秀心急如焚,恨不能身生双翅,直接飞到河对岸去。待船行至huáng河中心,刘秀这才渐渐平静下来,他的脱逃终于已成定局,就算朱鲔突然反悔,现在也没有办法将他追回。
刘秀悠闲地看着老迈的艄公有节奏地划着船桨,每划下一桨,他便远离洛阳一丈。一群大雁掠空而过,刘秀目送雁群飞远,嘴角按捺不住地微笑起来。大雁南飞,我将北行,各得其所,各安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