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附带说明中国文化对于人伦道德的基本哲学,彻始彻终,都建立在因果报应的观念上。无论儒家与道家,毕竟没有离开这个范围,只有程度的深浅而已。儒家的思想中,成分比较轻,道家的思想中,成分很重,后来加进佛家的思想,更特别注重三世因果的信念,所以在人生道德修养的方面,便与儒、道思想,不谋而合,很容易互相辅掖并行了。但在隋。唐以后,直到现在关于佛家的三世因果观念,与传统道家的因果观念,始终是互相冲突,大多都在半信半疑的概念中存在着,这是什么理由呢?因为儒、道的思想,都是根据《易经》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与“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的传统而来,所以形成的因果观念,是讲究祖先、父母、子孙宗族血统的三世因果报应。佛家的三世因果观念,是从个人做基点,形成前生、今世、后身的三世因果从祖孙父子的宗族三世而论因果,有时容或可据,使人易信,从生前身后而言因果,更加使人茫然,不易相信。但无论属于道、佛两家的那种观念,在汉初,已有司马迁在《伯夷列传》中,提出部分的怀疑论,他对于道家所说“天道福善祸yín”的理论,有疑问,然而他在别的传记中,义很肯定地相信。王充著《论衡入在他的思想体系里,也否认命定的因果观念,但同样地,他又主张人生应当为善的思想,这个有关东方道德教育的专门学问,牵涉太广,只在此略一提出,以供注意。现在所要借此做说明的,便是关于《yīn骘文》与《太上感应篇》等的思想渊源,以及隋、唐以后,道、佛两家因果报应观念的汇流,因此而形成中国民间上下,国民道德观念的思想背景而已。
复次,道家与道教,从魏、晋开始,到唐、宋以后,它与中国文学的因缘,正像佛学与禅宗一样,都与文学结有不解之缘的,如果勉qiáng地以时代来分界限,魏、晋的文学,含有道家的成分比较多,无论为诗歌与散文,都是如此。唐人的文学,道、佛两家的气息并重,尤其以唐诗是如此,至于唐人的笔记小说中,却以道家的成分为多。宋人的文学,似乎比较偏向于禅,无论诗词与散文,大体都有这个情况。元代的戏曲、小说等等,佛学成分多于道家,明、清以来,才慢慢走上融混的路道。为了讲这样一个严肃的课题,最后要使大家轻松一些,我们不妨举出唐人诗中一些有关道家与道教的材料,使人读后多少可以沾些仙人气息的意境。唐代的名士才子中,例如李商隐有名的一首《无题》律诗,便可处处见到他含有道家的情绪,“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莲山一万重。”又如他的《锦瑟》一律,“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chūn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偶然。”他所用的刘郎、蓬山、庄生梦蝴蝶、望帝托杜鹃、沧海珠泪、蓝田暖玉等等,无一不是与道家、道教有关的典故,无此修养,无此意境,无此感情,便做不出这种诗境,这比较王维的具有道家意境的诗,“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艹梨炊黍饷东囗,漠漠水田飞白鸳,yīnyīn夏木啭huáng鹂。山中习静观朝模,松下清斋折露葵。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各是别有一番风味的。至于唐代名僧、道士的诗,好的作品,也非常的多,因为一般限于诗体的成见与偏见,便轻易地忽略过去,道士的诗,例如:“因买丹砂下白云,鹿裘唯惹九衢尘。不如将耳入山去,万是千非愁杀人。”“佛前香印废晨烧,金锡当门照寂寥。童子不知师病因,报风chuī折好芭蕉。”“似鹤如云一个身,不忧家国不忧贫。拟将枕上日高卧,卖与世间荣贵人。”“帆力劈开沧海làng,马蹄踏破乱山青。浮名浮利浓于酒,醉得人心死不醒。”等等,都是惑乱人生中,偶然一服的清凉镇定剂,大可有助于修养。至若唐人笔记小说中的裴航遇仙,云英滴嫁的仙人艳迹,平添后世许多神仙眷属的幻想与佳话,那都是道家与道教给予中国文学的生命活力,并无颓唐、衰愁、灰色的情调。宋代名诗人,如苏东坡、王安石、huáng山谷等人的作品,更与道、佛思想不能分离,苏东坡的名词,如《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唯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时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yīn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以及“鸟噪猿呼昼闭门,寂寥谁识古皇尊?青牛久已辞辕轭,白鹤时来访子孙。”等句,不一而足,如要研究道家思想与中国文学,此中大有文章,也不可放过。
《禅与道概论》后语
杨管北
距今十二年前,吾在德国途中,因突患心脏冠状闭塞症,转道返国,息影山居,摒绝妄想,浮云世事,日以读书自遣。浏览既多,理有不明于心者益众,乃复涉猎宗教之学,而读佛经。然佛学难通,尤甚于世典。不但翻译辞章之体裁有异,名相与内义尤加隔碍。后国友人之介,得识南师怀瑾先生,晤谈片时,如有所契。从此每周星期六下午,敦请先生莅临舍间,讲授佛学及修证心要,祁寒风雨无间,逾十余寒暑。初由一般佛学而渐及各宗大要,乃至显教密教,禅宗道家,无不圆融普摄,一一加以开示。先生每又随机设教,履加接引,使余得窥心宗,了知本来,原甚平易。复以禅门宗风,将歇于世,乃允所请,常于每年chūn初,举行禅七法会,亲与敬信者,躬行禅寂,由此获益而知方者,颇不乏人。
吾年痴长先生十余岁,人或疑其何以执事之恭、诚信之笃,吾每举韩文公师说,与儒家事师仪礼为对。况释迦弟子,如大迦叶、须菩提等辈,莫不年长于文佛,先哲风规,垂范后昆,为学为道,先须自去增上慢心,犹恐自有惭德。况吾从先生十余年,执经寻讨三教问学,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久而敬之,因非偶然。然先生谦抑自牧,与吾辈jiāo,虽有法rǔ之惠,而平素惟以友道自处,逊不为师,此犹久而敬之,亦理所固然。先生学问知识之渊博,实不愧为当代通人,此皆有识者所共仰。吾每请其为浩漫无涯之佛学,作一条贯通论,又为中国上下五千年文化学术之源流,作有系统之论述,终因世缘尘累,未遂所愿。今chūn去秋,先生应刘白如兄之邀,在政大教育研究所,讲演佛道两家与中国文化。又经《大华晚报》披露一部分讲辞。读者咸欲竟其全文,乃发。心随喜,为之经募印送三千册,用以宏扬中国文化与佛法之胜缘。以吾从先生游久,先生道业思想之端绪,略可概窥一二,本书所述佛道两教学术内容,仅其平生所学,少分之绪论,诚未足以尽其所蕴。然其正学术之视听,敦思维于正道,淑世利人之情,跃然纸上,故敢不揣鄙陋,特为拈出要点,俾知其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