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
这是说孔子的修养。由这一段话看出两点,第一可见当时学生们,尤其子路、子贡这些人,对孔子的尊敬。以另一个观点来研究,我个人经常认为——这里特别提醒大家注意,我个人见解不一定对,只是提供大家作一个参考——孔子了不起的地方,除了他的学问、道德、修养以外,我以前说过,他在当时的确可以推翻任何一个国家的政权,取而代之,但他绝不这样做。
说到取而代之,我们讲一点题外话。读《史记》,刘邦和项羽两个人,分别看到秦始皇出巡的那种威风与排场。项羽看后,对朋友说“彼可取而代之。”用白话说是“老子可以把他拿下来,我来gān!”刘邦看后则说“大丈夫当如是也。”用白话来说:“一个大丈夫,应该做到这样,才够味道。”根据行为心理,同样一个观念,但两个人表达的气度,就完全不同。一个是非常粗犷的,好比你坐在椅子上,一个人走进来,把你拉下来:“你下来!我要坐。”而另外一个人说:“这个位子,可让我坐坐吧?”然后坐下来。气量就不同。所以我们读历史,这些文字上的要点,应该特别注意。
我们回头再说正题:孔子当时那么多门弟子,而在那么少人口对比下,等于现在一个非常大的党组织。尤其在孔子那个时期,chūn秋战国的变乱已经那么久了,他又有三千弟子,都是各国的优秀分子,政治、经济、军事各方面人才都有。只要稍微动一动,任何一国的政权,他都可以取而代之,但孔子始终不gān这种事情。为什么呢?他认为这样,影响并不久,不是千秋万代的事业,要影响得悠久而博大,不在于权力,而在于文化与教育。在这节书里可以看到,这些弟子们对他,简直捧成一个大党魁。所以后来儒家称誉孔子为“素王”,这是真正的王。所谓“素王”,是没有土地、没有人民,只要人类历史文化存在,他的王位的权势就永远存在。称孔子为“素王”,等于佛教中称释迦牟尼为“空王”是同样的道理。不需要人民,不需要权力,而他的声望、权威和宇宙并存。第二点看到孔子本身,始终是一副救人救世的心肠,并没有把富贵、权位当一件事情。这里说,孔子有一段时间生病,子路就把同学组织起来。把孔子视同一个皇帝或社会组织的领袖,而叫同学们为臣,好像是层层节制的部属。这里的“臣”是阶级的观念,俨然显示出政府组织的味道。
后来孔子病好了一点,知道了这件事,就感叹:“久矣哉!”他说我病了这样久,在这段期间“由之行诈也。”他就骂子路,你怎么光做些欺骗的事情,自己欺骗了良心,违背了道德。“无臣而为有臣”,我本来是个平民老百姓,又不是帝王,为什么把同学们组织成这样?把我变成这样?“吾谁欺?欺天乎?”你骗人,这个罪过可是我背了,我本来是老百姓,你硬把我变成这样,这不是骗人吗?骗自己?还是骗天呢?
看到这里,我们有个感想,这感想要从经验来。我们发现,有时候当一个领导人,往往会被部下捧坏了。根据过去的经验,我们自己并不想这样,下面的人会把我们捧成这样。尤其是年轻的朋友们要注意,假使将来有那样的地位,要留心被别人捧,到了那样地位,别人都说你的话说得对,都对你说“是的”。这时你要考虑,不要给人捧坏了。历史上有很多人,到了某一阶段会昏了头,就是被下面捧坏的。还有,当一个领导人,自己要想下台下不了,下面的人不让你下来,像有位工商界的朋友,不想做。我劝他说,你做做好事,你现在关门是舒服了,可是你要想到你下面一万多员工,加上他们的家属,有好几万人靠你吃饭,你不能说不gān。我劝他不要以工商的观点,而以社会事业的观点继续做,这样就伟大,所以人到某个时候,自己想下台,有下不了台的痛苦。
解脱生死
回头说到正题,孔子说“吾谁欺?欺天乎?”用土话来说,就是“你为什么替我摆这个臭架子?反而替我丢了人!”的意思。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孔子的态度,子路对他恭敬,而他责备子路,当然没有像我们那样用土话痛快地骂子路一顿,他反而是“引咎自责”的态度,觉得自己没有把子路教育好,所以说“吾谁欺?欺天乎?”
下面又申述理由:“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他说我与其以君臣的关系,死在臣子的手边,还不如以师生的关系,死于你们学生的手边更好些。这个话假如没有到那个位置去体会,是不知道的。我们在历史上看到过,有些帝王死了好可怜,曾有好几个帝王死了以后,尸体发臭,生虫没人管,几个儿子,去争着当皇帝,真还不如一个老百姓。明朝的崇祯皇帝,最后亡国自尽的时候,拿起宝剑要杀公主,公主年纪小,跪下来问自己有什么罪,皇帝说你没有罪,错在作了皇帝的女儿。这便同南北朝时刘宋顺帝所说:“愿后身世世勿生帝王家。”是一个道理。所以一个人死得光明磊落、痛痛快快很难。我有些朋友,其中学佛、学道,或打坐的来问我修道的工夫,我总是劝他们不要搞这一套,是有这种方法,但做不到,也不要想成佛成仙,一个人健康快乐的活着,死的时候gān脆利落,不牵累别人、不拖累自己,就是第一等人。这个话也是经验中得来的。因为我的老朋友太多,而有许多老朋友真可怜,死得不gān脆利落,拖累了别人,也苦了自己。所以不要拖累别人,不要拖累自己。如何安排自己将来的死,最好找一个dòng,先进去睡好,自己差不多了,搬块石头把dòng门一堵,好了。否则拖累别人很痛苦。不过,这也不够解脱,倒不如梁启超说的:“求仁得仁又何怨,老死何妨死路旁。”
说到这里想起了两位老朋友与殡仪馆的故事。一位是上将军某公,有一次,他说真想在殡仪馆附近,最好隔壁找一幢房子。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有两点理由。第一,老朋友一个个凋零,经常要跑殡仪馆,方便些。第二,有一天自己要去的时候,就走过去了,也方便。第二个朋友也是一位将军,十多年前一个chūn节,碰到我说,今年真倒楣。我向他为什么?他说刚过年,大正月坐三轮车去吊一个朋友的丧,到了门口付了车钱,那个三轮车夫问道:“先生你还回去不回去?”可真把他气得不得了,大骂车夫:“你才不回去!”不料几个月后,这位朋友真到那里不再回去了。就是这样巧的事情。这是两个故事,也是两种绝对不同的观念。
由这一段,看到孔子思想的通达,他意思说,为什么死还要摆这种排场。第三点,他告诉子路,你怕我死后不得大葬——就是国葬、公葬——得不到你们认为死后的光彩。我们经常看到“生荣死哀”四个字,生的时候享尽了荣华,死后的荣耀,就是大家都会哀痛。可是我们现在到殡仪馆吊丧,有许多人在那里已经没有哀痛之情了。
孔子这里是说,我虽然不得大葬,没有生荣死哀,“予死于道路乎?”我也没有惨死,总是寿终正寝。我们常常看到讣文上有“寿终正寝”这四个字,但现代往往与事实不符,因为现在的人都是死在医院,有几个寿终正寝的?古代说寿终正寝,是指死在自己的房间里,断气以后,才抬到正门的大厅上,所以是寿终正寝。现在都死在医院,送到太平间,哪来的正寝?还有现在殡仪馆中,有许多太太挽丈夫,儿子挽父母的挽联,都不合理的。因为照古礼,自己是当事人,没有心情在文学境界上作诗作联,所以亲人是没有挽联的。若是自己不会写,由别人代写,更是莫名其妙。挽联要与死者有感情才挽得出来,与之毫无感情,怎么代写?有感情的自己写,很简单。白话的:“你死了,我也快来了!”或:“你先走一步,我会跟来的,你安心的去吧!”不很好吗?所以讲到中国文化,目前许多地方都是问题。可是我们在这里,看到孔子对于他自己的生死,却看得非常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