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别裁_南怀瑾【完结】(106)

2019-03-10  作者|标签:南怀瑾

  因此孔子讲到个人“匹夫不可夺志也”的志节,表现于日常生活上的情形: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

  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减?

  这是孔子描画出的子路。如果现在遇见子路这样的人,是很有味道的;有侠气,讲话直,有点像《三国演义》中的张飞、《水浒传》中的李逵,没什么心机,宋江想打一个鬼主意,就往往被李逵叫开了。孔子弟子中,子路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人。当然,子路有学问,他并不像张飞、李逵的粗鲁,但个性豪迈,慷慨尚义。孔子说他,穿着破旧的袍子,与富贵中人穿了皮袍的——大陆北方冬季严寒,非穿皮袍不可,至少穿羊皮,高级的穿狐皮,貂皮、灰鼠,相当贵的——站在一起。“而不耻者”,他没有自卑感,丝毫不觉得不如别人,这种气魄不容易养成。通常穿一件蹩脚的衣服,到一个豪华的场所,心理上立即会觉得自己扁了。这就要有真正学问的气度,即使穿一件破香港衫,到一个华丽的地方,和那些西装笔挺的人站在一起,内心中能真正的满不在乎,不觉得人家富贵自己穷,实在要有真正的修养。孔子说这种气度,这种修养,只有子路做到。如孟子所说“说大人则藐之”,见到了不起的人,也看得很平凡,很普通。下面孔子引用《诗经·邶风·雄雉章》中两句诗称赞子路“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也告诉我们为什么子路能够做到,凭四个字“不忮不求”。“不求”,大家都知道,你官大,我不想作官;你钱多,我并不以为钱是了不起的东西,我并没有觉得穷是悲哀,对你无所求嘛!

  什么是“不忮”?以现代观念解释,就是心中很正常、坦dàng,你地位高,有钱,但你是人,我也是人,并没有把功名富贵与贫贱之间分等,都一样看得很平淡。对人不企求、不寄希望,自己心里非常恬淡、平静。如此作人做事,“何用不臧”?哪里还行不通?有此心理,自然就气度高华。所以说培养气质,不是衣服装饰可以培养得出来的,要在内心上具有这种修养,风度、气质自然就出来了。子路听了老师用《诗经》这两句奖励他,就“终身诵之”。孔子又说他,我说你好,你就得意起来了。我讲你对,这不过是学问的过程,而学问永无止境,以此到处炫耀,你就已经不行了。因此孔子的结论: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

  天气冷了,所有的草木都凋零,只有松树与柏树永远是碧绿的——台湾的气候看不出来,大陆上四季分明,就看得很清楚——这是孔子的感叹。人生要在最后看结论,人要在艰难困苦中才看得到他的人格,平常看不出来。如文天祥就是一个例子,国家无事时,他是一个风流才子,谁看得出他后来竟是一个如此坚贞而正气凛然的人。所以古人说“疾风知劲草,板dàng识忠臣。”大风来了,所有的草都倒下去,只有山顶上有一种草,可以作药用的,台湾也可看到,名叫“独活”,在海拔很高的地方,所有草都不生长,只有这种草生长,所以叫“独活”,就是劲草,大风都chuī不倒。时代的大风làng来临时,人格还是挺然不动摇,不受物质环境影响,不因社会时代不同而变动。国家一乱,就看到了忠臣,也就是孔子说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

  三达德的重心

  下面孔子说到人格修养的三个重点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孔子告诉我们,一个人要达成完美的人格修养,重要的有三点,缺一不可。智慧,我们要注意,“知”在东方文化里并不是知识。书读得好,知识渊博,这是知识。智慧不是知识,也不是聪明。研究佛学,就看出来了。照梵文的音译,“般若”这两个字,中文来解释,相当于智慧。当时我们翻译佛学经典中的《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其中的“波罗蜜多”、“般若”都是梵文译音。“般若”的解释是智慧,为什么不译成《金刚智慧波罗蜜多经》呢?因为中国过去翻译有“五不翻”,外文有此意义而中文无此意义的不翻,为“五不翻”中的一种。现在对外国学生上课,就常有这种情形。譬如“境界”一词,外文里就没有这个字,勉qiáng翻成“现象”,但并不完全是境界的意义。“现象”是科学上的名词,“境界”是文学上的名词。譬如说有人常引宋代辛稼轩有名的词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就是境界,若隐若现。再说诗的境界,如“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好境界!如改作“飞机轰轰对愁眠”那是噪音不是诗了。李后主词的名句“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若是“月如团,红烧鸭子一大盘。”那就没有境界了。这是讲文学的境界。如把境界翻成现象,就只有“月如团,红烧鸭子一大盘”,才是现象。又如中国文字的“气”如何翻译?西方文字不同,氧气、氢气、瓦斯气,究竟用哪一种起来代表?中国字就不同了,一个“电”字,就有许多的妙用。在外文就不得了,现在外文有十几万字,真正常用的几千字而已。外文系的学生可不得了,新字一年年增加,我看照这种情形下去,七八十年以后,谁知道要增加到多少字,将来非毁弃不可。而中国只要一个“电”字就够了,发亮的是电灯,播音的是电唱机,可以烧饭的是电锅、电炉,还有电影、电视、电熨斗,只要两个一拼就成了,谁都懂。外文可不行,电灯是电灯的单字,电话是电话的单字,所以他们的物质越进步,文字越增加,增加到最后,人的脑子要爆炸的。所以现在中文翻外文,就是采音译的方法,然后加注解。我们过去的翻译,不像现在,尤其南北朝佛学进来的时候,政府组织几千个第一流的学者,在一起讨论,一个句子原文念过以后,然后负责中文的人,翻译出来,经过几千人讨论,往往为了一个字,几个月还不能解决。古人对翻译就是那么慎重,所以佛法能变成中国文化的一部分。现在的人学了三年英文,就中翻英、英翻中,谁知道他翻的什么东西?所以翻来覆去,我们的文化,就是这样给他们搞翻了。当时“般若”为什么不翻成“智”?因为中国人解释“智”往往与“聪明”混在一起,所谓“聪明”是头脑好,耳聪目明,反应很快就是聪明,是后天的;而智慧是先天的,不靠后天的反应,天分中本自具有的灵明,这就叫智慧。他们考虑梵文中这个字有五种意义,智慧不能完全代表出来,所以gān脆不翻,音译过来成“般若”。这里孔子说的“知者不惑”的“知”,也等于佛学中智慧的“智”,而不是聪明。真正有智慧的人,什么事情一到手上,就清楚了,不会迷惑。“仁者不忧”,真正有仁心的人,不会受环境动摇,没有忧烦。“勇者不惧”,真正大勇的人,没有什么可怕的。但真正的仁和勇,都与大智慧并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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