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知孔子这里的“不践迹”,就是说做一件好事,不必要看出来是善行。为善要不求人知,如果为善而好名,希望成为别人崇敬的榜样,这就有问题。
“亦不入于室”,意思是不要为了作好人,做好事,用这种“善”的观念把自己捆起来。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效法儒家的那个同学,站就立正,坐就端坐,点头也不敢稍稍随便,就是被礼捆住了,没有脱落形迹。不要用心守着善的观念。何必为自己树个“好人”的招牌!所以中国人讲究行善要积yīn德。别人看不见的才是yīn,表面的就是阳化了。不要在人家看见时才做好事,便是yīn德。帮忙人家应该的,做就做了,做了以后,别人问起也不一定要承认。这是我们过去道德的标准,“积yīn德于子孙”的概念,因此普遍留存在每个人的心中。
中国专门说鬼狐的小说《聊斋志异》,第一篇《考城隍》,故事是有一个秀才作梦去应考,主考官是关公,一看他的卷子,就录取了。他的卷子里有两句话:“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就是说有心去故意做好事,表现给别人看,或表演给鬼神看,虽然是好事,也不该奖赏。又例如有一把刀不好用了,随手丢掉,而不幸伤了人,实在没有存心要伤害他,那么虽然是一件坏事,也不该处罚。全篇文章都是讨论这两个问题。这本讲鬼、讲怪、讲狐狸jīng的小说,为什么第一篇说这样一个故事?过去中国写小说的人,不是随便下笔的,一套传统的中国文化,道德规范的jīng神,摆得很严谨。《聊斋·考城隍》这两句话,也就是孔子说“不践迹,亦不入于室。”的意思。“有心为善”,作善人故意表示善,就践迹了,是不对的。更有些用“善”的观念把自己捆住了,像信教就信教,一定要表现斋公斋婆或招摇成教徒的样子,便是既“践迹”,又“入于室”。
应机施教
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
有些人讨论问题,讲话非常有理,议论非常jīng辟。但是要了解,听到话讲得对,就是止于话,不要认为此人话讲对了,就是君子,是了不起的人。你看见他态度温和,言谈温和,就认为此人很有礼貌,很有见解,很有才气,这也错了。尤其是言论非常jīng到,或者是文章写得好的,不一定就是君子,也不一定态度庄重就是人才,这是教我们观察一个人,要考验自己,有时候听人家讲的还不算,要有事实的表现。所以有些人看了我的书要想和我见面,我常答说,何必呢?“读其书,不见其人。”多好!倘使见了失望,多么划不来!过去有几句笑话说:“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不过如此。”这又何必呢!下面接连的,便是这个观念的引伸: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
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
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
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这是孔子的教育态度、教育方法。同时由这一篇书,也反映自己作人做事的一个反省。子路问,听懂了一个道理之后,马上就去做吗?就言行合一去实践吗?孔子告诉子路说,你还有父母兄长在,责任未了,处事要谨慎小心,怎么可以听了就去做呢?另外一个同学冉有也向孔子问同样的问题说,听了你讲的这些道理,我要立刻去实行吗?孔子说,当然!你听了就要做到,就要实践。他答复这两个学生的话,完全不同。公西华听到以后,觉得奇怪了,跑来问孔子说,他们两个同样的问题,你的答复却完全不同,我越听越不懂了。“敢问?”——敢有不敢的意思,这就是说我现在鼓起勇气,要请你原谅一下,请告诉我,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作两种答复?孔子说,冉有的个性,什么事都会退缩,不敢急进,所以我告诉他,懂了的学问,就要去实践、去力行。子路则不同,他勇敢,“兼人”——生命力非常qiáng,他这个人的jīng力、气魄超过了一般人。太勇猛、太前进,所以把他拉后一点,谦退一点。
在字面上只看到孔子教育的方法。我们在教育界久了,有时看到太用功的学生,也是劝他多休息、去玩玩,太懒的就劝他长进一些、多用功一点,这大家都做得到,何必孔子?但这只是文章的表面,进一步就看到孔子对学生的培养。首先,我们知道子路是战死的,非常勇敢,最后是成仁的烈士。孔子早已看出他是成仁的料子,所以他说“由也不得其死然”。这句话不是骂他,而是感叹。如果当时孔子稍稍鼓励他一下,可能早就成了烈士,不会等到后来卫国变乱才成仁。所以孔子在这里警告他,你的父兄家人一大堆,要先对个人责任有所jiāo代,然后才可以为理想奋斗。如此,以中和子路过分的侠情豪气。而冉有则是安于现状,不大激进的人,所以孔子不大愿意他出来做事。结果他在鲁国季家,竟然弄起权来了,那么孔子就鼓励他,跳出现实的圈子,要有独立不拔的jīng神。
死有重于泰山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这本来是普通的话,记载在《论语》里,是代表孔门师生之间道义的真挚感情。孔子在匡,人家误以为他是阳虎,所以他在那里受包围。后来归队的时候,颜回最后才回来。孔子一看到颜回就说,你把我急坏了,我还以为你这次蒙难死了呢!颜回答道,老师,你还在,我怎么敢先死呢?这流露出孔门弟子对孔子的尊敬,以及道义之情的真诚自然。
历史人物典型的塑立
下面是一个重大的问题了: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
与求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
曰:然则从之者与?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
这是孔子对于高级gān部、领导者,乃至为人事业伙伴者所说的话。孔子在这里有大臣与具臣的分别。中国历史上的高级gān部,归纳起来大概有这几种特称:名臣、大臣、忠臣、jian臣、贤臣、佞臣,加上《论语》中孔子思想的具臣等等。这也就是中国文化历史上国家高级gān部的标准。作历史上一个名臣,真是谈何容易?几千年来,名垂青史,只有诸葛亮、王阳明、曾国藩等可数的若gān人而已。他们都是名臣,有名望。有些还不一定就是大臣,如范仲淹等等,可称得上是国家大臣,这更不多了。其他忠臣、jian臣、佞臣等的意思大家都知道的。至于“具臣”,只是够得上做个具员而已。我们知道在历史上留名实在不容易!中国历史,自然有个规格,不管当时权势有多大,最后这笔帐是算得很公平的。像清朝皇帝下命令,修明朝的历史,而明朝许多大臣,最后投降满清的,仍然把他们定格为“二臣”。这是康熙下的定论。虽然这些人很忠于清朝,但在皇帝的心目中,他们还是不行,只是二臣。我们也在历史上看到,当李闯打进北京时,明思宗崇祯上煤山自缢,李闯还是很尊敬地向崇祯行礼的。后来满清攻陷了北京,也还是去崇祯陵墓祭拜,好人终归是好人,历史上这些地方,是公理昭然的。把这个观念说清楚了,再回过来说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