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别裁_南怀瑾【完结】(136)

2019-03-10  作者|标签:南怀瑾

  从这几个故事,我们就可了解孔子之所以讲到一个世家公子的生活,能够修养到“知足常乐”,只求温饱,实在是很难得的。像这样修养的人,如果从政,就不会受外界环境的诱惑了。

  刚才提到郭子仪的起建汾阳王府,我们再看看唐人的两首诗:

  门前不改旧山河,破虏曾轻马伏波;

  今日独经歌舞地,古槐疏冷夕阳多。

  ——赵嘏经汾阳旧宅诗

  汾阳旧宅今为寺,犹有当年歌舞楼;

  四十年来车马散,古槐深巷暮蝉愁。

  ——张籍法雄寺东楼诗

  上面两首诗的词句都很简单,但包涵的意味却发人深省;比起“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如何?

  政治、经济、文化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

  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有一次孔子又到卫国去,他的学生冉有跟着去服务,到了卫国一看,政治很清明,社会进步了,繁荣起来了。于是孔子说,好呀!好繁荣呀!冉有就问,像这样繁荣了,再进一步该怎样做?孔子说,使社会繁荣,是为政的原则。繁荣了还不算,还要使国民经济基础稳固,人人富有。冉有又问,社会繁荣了,国民收入也提高了,那么再进一步又该做甚么呢?孔子说,那就是文化与教育了。仅是繁荣了,如不加上文化教育,这个社会,这个国家民族,会堕落、沉沦的,这是很严重的。繁荣、富有、文化教育,是政治发展的三阶段。

  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这是孔子平常的感叹。他感叹自己的政治理想,不能实行。孔子在这里说,假定真正有人相信我,“期月而已可也”,期月就差不多了。如果照我的政治理想去做,三年的时间,这个国家就有大成果,可以变成一个富qiáng康乐的国家。

  子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

  看这一节书,首先要了解,孔子是引用古人的话。其中“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这两句话,是孔子以前的古人说的,只有下面一句“诚哉是言也!”是孔子自己的话,也就是孔子对于古人那两句话的感想、评语。以现在的话来解释,孔子说,这两句话的确说得不错,真有道理!

  这一节书是连接上面政治发展三个阶段:繁荣、富qiáng、文化教育的振兴一直下来的。讲到繁荣与富qiáng,我们想到现代的情况,像全世界都在谈发展观光,观光就是社会繁荣的前奏。现在这样,过去历史也是这样。所谓观光,不免要连带有许多对社会风气不好的事,中国如此,世界各国也如此。

  试举一个例子:曾国藩打垮了太平天国,收复南京之初,当然,南京在兵乱之后,经济非常衰落,老百姓非常困苦。曾国藩第一步工作,就是恢复秦淮河的游乐事业,歌台舞榭,什么特种营业都有。这些一恢复,经济的复兴就来了。经济的原理,有如美国人一句话,世界上最大的本事,就是把你口袋里的钱,放到我的口袋里来。读了几年经济学,不如这句话实在、实用、有道理。好逸恶劳是人的常情,要使有钱的人,把钱花到南京来,当然最好就是发展娱乐。曾国藩不但第一步恢复了秦淮河的游乐事业,而且像他生活那样严肃的人,为了繁荣地方,听部下的建议,自己还到秦淮河去逛逛,以示提倡。曾国藩还遇上几个名jì,其中一个死了,曾国藩送了一副挽幛,题道“未免有情”。更相传其中有一个jì女,艺名少如,也颇有文才,要求曾国藩送他一副对子。曾老先生打算用他的艺名“少如”这两字嵌到联中,先写上联:“得少住时且少住”,意思是能偷闲在这里休息片刻就休息片刻。因为要考这女孩子的文才到底怎样,便要他自对下联,不料这女孩很调皮,开了曾国藩一个大玩笑,提起笔来写道:“要如何处便如何”。这只是相传的故事,并不完全可靠。但曾国藩为了使南京地方的经济复苏,先恢复秦淮河的繁荣,这是一个史实。

  然后就是管子的政治道理:“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rǔ。”最后是文化教育,真正的文化教育。古代中国政治,为王道的道德政治;后来讲事功,是来自霸道的思想,不是王道。王道政治的代表,在三代以下是周朝。经过好几百年,祖孙几代的努力,他的文化风气才养成。所以周朝的政权,在中国历史上,就有那么久远,乃至变成中国文化的渊源。这就是所谓“善人为邦百年”,急进是不行的。一个理想的政治风气,最后孕育成一股文化的力量,不是简单的。但这种不以事功取胜,以道德为先,才可胜残止杀,化解人们彼此斗争、仇恨、残杀的心理。但是一个社会、国家,要达到这个程度,必须有百年的教育,百年的文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要经过三四世才行(一世三十年)。孔子年纪大了以后,有了丰富的经验,所以这两句,说得非常切实。换句话说,文化历史的成果,不是一下子做得到的,起码要百把年,好几代才能做到。所以急求事功,往往没有好的结果。因此接下来说:

  仁德须加累积成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

  对于王道仁政的推行,孔子在这里,再作一个原则性的定论。他说要实行王道的仁政,亲眼看见成功,是很难做得到的。必须要加以时间的培养,隔世或隔代的努力;有了安定的社会基础,有了根深蒂固的文化教育,然后才能“世而后仁”。我们看历史,先不管王道不王道,每一个朝代真正的安定,都要开国以来百把年的根基才行。从近代史来说,就看清朝一代,他们由孤儿寡妇带了三百万人入关,统治了四万万人,经过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百把年来的努力,才开始有真正的安定。像“chūn满乾坤福满门”,描写当时国家、社会的安定现象,实在也是得来不易的。可是在乾隆的末期就又开始变了,马上又走下坡。再回溯上去看明代、宋代、唐代,甚至汉代,都是如此。每个朝代开始,社会在大变乱之后,真正过安定生活走上轨道,大体上都要百年的时间。当然恢复很容易,长治久安比较难。所以那年去日本开中日文化会议,我曾面对他们的国会议员、大学校长、教授们说,我到了日本,看见东京的繁荣,日本朋友问我有什么感想。我说:“这并没有什么稀奇,一个国家,一个社会,安定下来,二十年时间,谁都做得到。但你们日本人要知道,日本今日的繁荣,是中国人三千万军民的血汗所施予的。我说世界上两件东西最可怕:一是刀,一是钱。过去你们军国主义,把刀磨快了想统治全世界,后果怎样你们已经知道了。现在你们有了钱了,又想买通世界,这种思想将来所得的后果,一样可怕……”

  闲话少说,再回到正题,我们要注意“必世而后仁”这句话,经过一世,才能行其仁政的道理。例如一个家庭,为了培养一个孩子,希望后代优秀,也要“必世而后仁”。培养自己的孩子,希望自己的儿女有所成,还不大可靠;儿女如果照你的教育,再教育下去,到孙子这一代,才有希望。相反的“世而后败”,试看社会上富豪之家,也几乎没有超过三代的殊荣。做父母的很辛苦,白手成家;第二代做儿子的虽然不太过分,总比老子会花钱;到孙子一代出手可大了,完全是纨绔子弟的作风,甚至有些马上败掉了;因此又轮到第四代曾孙在闹穷。穷了又再俭省成家,如此循环往复,永远像一个轮子在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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