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别裁_南怀瑾【完结】(161)

2019-03-10  作者|标签:南怀瑾

  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这点很重要,也很难。躬就是反躬自问,自厚并不是对自己厚道,而是对自己要求严格;对于别人错了的,责备人家时,不要像对自己那么严肃。这样处世作人,对长官也好,对同事也好,对部下也好,怨恨就少了。相反的,一个社会风气,到了乱的时候,往往是对别人要求重,对自己要求轻;要求别人特别严格,原谅自己轻而易举。所以孔孟之道,都是教我们反身而诚,责备人家要以宽厚存心,要求自己要以严格检点。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未如之何也已矣!

  这一段文字乍读之下,有点莫名其妙,把几个相同的句子堆在一起,因此青年读了这个古文,便要打倒它。其实一点都不必打倒,翻成白话,就很容易了解。孔子说,一个不说“怎么样?怎么样?”的人,我真不晓得他该怎么办了。意思是,对任何事情,都不用脑筋,不晓得提问题。当一件事情来了,应该想到怎么办?去加以研究。若只是糊里糊涂的过,就真不晓得这样的人该怎么办了。当然,如果完全照字面翻白话,这个白话也不能读的。意思懂了以后,就知道孔子这几句话是说一个人处理任何事情,都要有头脑,要富有研究性。做科学家要提问题,哲学家要提问题,处理公文,拿到手上真正用心处理,也要“如之何?如之何?”究竟这个内容对不对?有没有虚报?实在这样吗?尤其像执法的人,更要jī蛋里挑骨头,看有没有冤枉的?有没有放纵的?这几句话就是这样。文字很简单,问题很深刻。

  jīng神失落的病态

  子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

  社会到了乱的时候,就容易犯这个毛病。大家在一起,讲起话来,没什么内容,无正事可谈,谈闲话,讲些不相gān的话,没有真正的人生观,现今社会上这一类的人不少,娱乐场所更多了。大家如此,社会jīng神已经瘫痪,没有文化jīng神了。可是更严重的是“好行小慧”,喜欢使用小聪明,厉害得很,目前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全世界到处都是“好行小慧”,盛行使用小聪明,孔子只有摇头了:“难矣哉!”叹口气,到了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在明末清初,顾亭林就引用这两句话批评明末的社会风气,他说南方的知识分子“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北方的知识分子“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现在的一般青年,进入社会之后,慢慢地就染上这个习性。不是无所用心,他们所用的心,就是孔子这句话“好行小慧”,使小聪明,没有从大学问、大聪明上着眼。这是时代的悲哀,社会的病态。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这是对上面几段话的引伸。孔子说,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要重视自己人生的责任,注意义、礼、孙、信四个字。本质上要有义。这里的义,一是孟子的观念——义者宜也,也就是适宜,合宜。二是传统的仁义——人格标准。三是指“词章之学”、“记闻之学”之外的“义理之学”。——现代所谓哲学的、科学的也是义理之学,都是探讨人生最高道理——真理。“君子义以为质”的“义”,同时也就是义理的义,用它作为本质。表达在外面的行为是礼,有高度文化修养的行为。孙就是逊,态度上非常谦虚,不自满,不骄傲。对人对事,处处有信,言而有信,自信而信人。具备了这四个条件,就是君子之行,也就是一个知识分子、合于一个模范人格的标准,绝不是“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可比。如果做不到这样,专在小聪明上玩弄,那就完了。

  反求诸己

  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这句话的意义,《论语》中已多次提到。孔子教人的中心,都在这个思想,他说只怕自己无能,没有真才实学,不怕人家不了解自己。换句话说,只要要求自己,充实自己。

  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这是一个大问题。司马迁写《史记》,在《伯夷列传》中,特别引用孔子的这句话。孔子说,一个君子人,最大的毛病,是怕死了以后,历史上无名,没没无闻,与草木同朽。但是历史留名,谈何容易?我们研究历史哲学时,常问同学们,脑子里能记得几个皇帝的名字?一个人当了皇帝,就现实来说,那已经很够了吧!死了以后,不必多久,连名字都被别人忘了,人生的价值又何在?历代有那么多宰相,民间又记得几个?历代有许多状元,我们知道了几个?而他们对于历史、对于国家社会贡献了什么?老百姓知道的少数历史人物,还是靠小说捧出来的,其他大多数的,有谁知道?所以,后世留名,谈何容易!孔子、释迦牟尼、耶稣留了名。在功业上的历史人物,文天祥、岳飞,也是少数;至于其他功业上的历史人物,又有几人知道?从这里看人生,多渺小!在目前很短暂的一段当中去争名,上台去镜头上亮一下,有什么用?

  伊藤博文的话不错,求名当求万世名。人谁不好名?看好在哪里。一个人真想求名,只有一途——对社会真有贡献。要历史留名实在太不容易,可是三代以后,未有不好名者,所以孔子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但好名看什么名。遗臭万年也是名,但有什么用?真的大名,要对历史有贡献,就太难了。求利之道也是一样,几十年来,看到那么多朋友,发那样大的财,最后怎样?岂待下文分解。所以名利之道要看通的。真了解了人生,确定自己究竟走哪条路才是最重要的,不然就一生很其实,很本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分的企求。一个真正的君子,都是要求自己,学问也好,一切事业也好,只问自己,具备了多少?充实了多少?努力了多少?一切成就要靠自己的努力,不要依赖别人,不要因人成事。在内省的修养方面,只问自己应对人如何,而不要求别人对你如何。

  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这些都是讲君子、知识分子的学问标准。要做到一个君子,必须矜而不争。“矜”是内心的傲,(骄傲是两回事。前面说过,没有真本事,看不起别人,是骄;有真本事而自视很高,是傲。)傲要傲在骨子里,外面对人不必傲,内在有气节,穷死饿死可以,绝不低头,这是矜。“群”则是敬业乐群,彼此相处融洽,但不营私,不走营私的路,走的大公之路。对于人的观察,不要听了对方一句话说对了,就认为他统统对了;也不要因为对方某一点不好,而因此不听他的好意见。

  上面这些话,都地以“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这句话为中心,而引伸出来的。

  多为别人想一想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

  子贡问孔子,人生修养的道理能不能用一句话来概括?为人处世的道理不要说得那样多,只要有一个重点,终身都可以照此目标去做的,孔子就讲出这个恕道。后世提到孔子教学的jīng神,每每说儒家忠恕之道。后人研究它所包括的内容,恕道就是推己及人,替自己想也替人家想。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对任何事情要客观,想到我所要的,他也是要的。有人对于一件事情的处理,常会有对人不痛快、不满意的地方。说老实话,假如是自己去处理,不见得比对方好,问题在于我们人类的心理,有一个自然的要求,都是要求别人能够很圆满;要求朋友、部下或长官,都希望他没有缺点,样样都好。但是不要忘了,对方也是一个人,既然是人就有缺点。再从心理学上研究,这样希望别人好,是绝对的自私,因为所要求对方的圆满无缺点,是以自己的看法和需要为基础。我认为对方的不对处,实际上只是因为违反了我的看法,根据自己的需要或行为产生的观念,才会觉得对方是不对的。社会上都是如此要求别人,尤其是宗教圈子里更严重,政治圈子里也不外此例。一个基督教徒、或天主教徒、或佛教徒,对领导人——牧师、神父或法师们的要求,都很严格。因为宗教徒忘记了领导人也是一个人,而认为牧师、神父、法师就是神。这个心理好不好?好。但是要求别人太高了。从这个例子,就可知恕道之难。后人解释恕道,把这个恕字分开来,解作“如”“心”。就是合于我的心,我的心所要的,别人也要;我所想占的利益,别人也想占。我们分一点利益出来给别人,这就是恕;觉得别人不对,原谅他一点,也就是恕。恕道对子贡来说,尤其重要。因为他才华很高,孔门弟子中,子贡在事功上的表现,不但生意做得好,是工商业的巨子,他在外jiāo、政治方面也都是杰出之才。才高的人,很容易犯不能饶恕别人的毛病,看到别人的错误会难以容忍。所以孔子对子贡讲这个话,更有深切的意义。他答复子贡说,有一句话可以终身行之而有益,但很难做到的,就是“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就是恕道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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