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两条作为对比。上面是说专门做好事,坏事碰都不碰,这样的人蛮多,第二条的人难了,一辈子功名富贵不足以动心的,这在理论上讲容易,到功名富贵摆在面前时,而能够不要的,却很难很难!这是人生哲学。但要注意,这一篇内容都离不开政治哲学。
因此,接着便有:
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
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
这一段古人把它圈断了,因此宋儒认为应该是属于《颜渊第十二》篇中“诚不以富,亦祗以异”的下面。大概古人用竹简刻书,搬来搬去搬错了地方。我看不尽然,就如此紧接上面也很通的。孔子说,齐景公是天生的诸侯,掌政权时,财产很多,有上千的名马。换句话说,他富贵到了极点,可是在他死了以后,没有一点好事留下来值得世人去怀念他,老百姓早把他忘了;在伯夷、叔齐两兄弟,连皇帝都不要当,最后是饿死在首阳山,到现在大家都还在称颂他们,真是万古留名,这就是“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这两句话的意义的表现了。换言之:如果没有薄帝王而不为的修养,随便讲“隐居以求其志”,那也只是说说叫叫而已。
诗礼传家
下面近于这一篇的结论了: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
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
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
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
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这是孔子本身的故事,用它放在本篇后面来作结论的,这中间很有道理了。陈亢是孔子的学生,名子禽。上论中提到子禽问于子贡,他提出怀疑,问孔子到每个国家,到底是想gān政治?还是希望对人家有所贡献?这位同学蛮有意思的,常常研究孔子,对孔子常存怀疑。伯鱼名鲤,是孔子的儿子,年轻就死了,鲤的儿子就是写《中庸》的子思。有一天,子禽拉着孔子的儿子伯鱼,问他道,我们的老师就是你的父亲,他另外有什么秘诀传给你吧?对你有什么与我们不同的教育没有?伯鱼说,没有。但是一件事可告诉你,有一天我父亲一个人站在那里,(这时当然没有同学在旁边,应该是父子间,讲秘密话的时候。)我回来,匆匆走过大厅,他看见了叫我过去问,近来读什么书?有没有研究诗的学问?我对父亲说还没有,我父亲就告诫我,如果不学诗就无法讲话。(中国古代的诗,包罗万象,研究了诗,知识自然就会渊博,能多了解各种知识,例如对生物界的禽鱼鸟shòu之名,多所认识,乃至对科学性的植物、动物,各种知识都能了解而博物。所以告诉伯鱼,不学诗,知识不够渊博,知识不渊博,则不论作文章、说话都不行。)因此我开始学诗了。又有一天我碰到我父亲,他问我学礼没有?我说没有。我父亲就说,一个人不学礼,不懂文化的基本jīng神,怎么站得起来作人?我听了他老人家教训,就进一步研究“礼”这方面的学问。只听了两点。伯鱼这样答复子禽。换句话说,孔子对儿子的教育和对学生的一样,一点没有秘诀和私心。子禽听了伯鱼的话,非常高兴,他说我只问了一个问题,研究老师,现在了解了三方面:第一我知道了学诗的重要,知识渊博的重要;第二知道礼的重要,就是文化中心的重要;第三知道孔子真是圣人,没有私心,对自己儿子的教育,和对学生的教育一样。
讲到这里,我想到一个亲身的经历,我一位太老师(老师的老师)赵凤箎先生,广西人,不但中国学问深,也深通佛学,是很令人敬仰的。佛的jīng神讲度众生,众生并不专指人,人乃是众生之一,一切有生命的动物,都是众生。我的老师告诉我,这位太老师有很多奇怪的事,他只有一位独子,后来在成都司法界任职,我的老师访问他,太老师一生的学问,在他看起来有什么特点。他笑笑说:“先严没什么特点。先严视一切众生如儿女,对儿女却视同一切众生。”他这两句话我始终记得,越想越有味道。他的上一句话随便说还容易,下一句话“对儿女视同一切众生”更难了。这就是前辈们的教育,爱一切人如爱自己儿女一样,对自己儿女和对一切人一样,我真是心向往之,仰慕这种做法,教育上没有私心。
称呼的礼节
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夫人自称曰“小童”。邦人称之曰“君
夫人”,称诸异邦曰“寡小君”。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
这是中国古代的礼。这一篇,由季氏开始,讲文化的衰落、历史的演变,后来讲礼义的重要,最后加一个看起来好像不相gān的称谓问题。邦君之妻,就是诸侯的太太,诸侯公称她叫夫人。她对诸侯自称小童,老百姓称她为君夫人,外jiāo礼貌上自称寡小君,外国人对她也称君夫人。这是古代礼貌,这些礼貌,现在就很难讲了!研究这个,中国有一套书,不过现在这个阶段,没有严格讲究这种礼貌,但是我想将来新的文化,还是会继承这种jīng神,只是名称不同而已。目前这个文化很混乱,有许多称呼很难。譬如女老师的丈夫应该如何称呼?讨论了很久,好像现在已经决定了称“师丈”。现在有许多称呼很怪。如“世伯”的称呼,就有许多人不懂,而称“王伯伯”、“李妈妈”,以前称姓是不敬的;如“敝处”一词年轻人就不懂,而自称“府上某地”的,那就太平遍了。至于“台甫”、“贵庚”就更不懂了。这个时代,不知道是我落伍了,还是文化衰落了,但一切人文规范显得非常紊乱,社jiāo礼貌也是花样百出,各行其是。文化的复兴应该表里同时进行,现在的国民生活须知,应加以广泛而详尽的订定,以适合现今的需要。
阳货第十七
以《论语》全书二十篇而言,最后的几篇等于作结论了。尤其这里第十七篇,是上论第七篇《述而》的引伸,所讲大都是孔子为人处世的重点,后世用来作为借镜。古人所谓借镜,普通人是用镜子来照衣冠仪容是不是整齐,人生就是用前辈作镜子反照自己,也就是效法、警惕的意思。
这里用来借镜的重点,是人生的出处,在古书上“出处”这个名词,很多地方可看到,现在很少人用了,意思是人生的第一步,要如何起步?人生的第一步很重要,如果第一步走错了,就会永远的错下去。在历史上,在个人,这种例子很多,所以人生的出处,对于过去的知识分子,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如宋朝辛弃疾(稼轩),在宋代历史上是一个非常杰出的人物,他比岳飞迟一点,差不多与朱熹同时,山东人,很有学问。当时元朝还没有起来,北方为金人所据,他有豪侠之气,文武全才,不受一般的习俗所规范,(以现代名词来形容就是太保,不过本质上并不是现代行为不良的太保。)十九岁的时候立志报国,和许多青年,要反抗金国,光复国土,而能号召到几千人起义,然后占山打游击。他曾经认为某个人有将才,推荐给南宋,不料这人叛变了,他听到消息后,单枪匹马,闯到敌人的阵地里,把这个叛徒抓回来。从这件事看起来,他的武功胆识都不简单。后来他带了一万多人,渡江回到南宋来。可是他和岳飞的志向是一样的,天天想恢复国土,赶走金人,南宋始终没有重用他,而成为了有名的词人。凡是讲到文学,讲到宋词,没有不提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