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讲学问和人生修养的道理。子夏说,人生天地间的学问,分门别类,不止一种,虽然有很多小道,如下棋、写中国字、作诗、刻图章,甚至于打牌吧,这些都不是什么大学问,只是小道,古人所谓雕虫小技,但也是学问,并不简单,都很难,如果深入去研究,都会有所成就。但为什么它是小道呢?是说一个人的jīng神思想,前面的目标不放远大,专抓一点小成就当成大学问,就被困住了,像掉进泥坑里去了,爬不起来,所以君子不取小道,宁可走大路,但现在时代不同了,这个事也很难讲,譬如八股文,写文章也是小道,但现代的青年连小道都做不好。
讲人生修养,一个大丈夫,不管对哪门学问,都要能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不要被它困住了。因此,反过来讲,对于下棋、打牌等等,能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不被它困住的,不能不算是学问。如困住了的话,就变成了“致远恐泥”。有一个朋友的孩子,在大学读书,成绩很好,文章也好,字也好。我这位朋友还嫌他儿子的毛笔字写得不好,要我劝他的孩子去习毛笔字。我告诉他现在已经到了用打字机的时代,而且一支笔千余元,一锭墨二千余元,一张宣纸又好几百元,已经写不起了,将来孩子学成能创业,何必一定要书法好?正是:“销磨百代英雄气,殿体诗书八股文。”殿体书又名殿阁体或台阁体,就是在皇帝面前应试所写的字体,现在印刷界称之为“正楷字”的。这些都是小道。但是现在很可怜了,没有真正的文化,人家外国人来看中国文化,我们拿什么给人家看?动辄到故宫博物院。到了故宫博物院,心里一个惭愧的念头——沾祖宗的光!我们这一代有什么给人家看?我们自己真值得反省,我们只拿书画、音乐这些小道当作文化,而且现在还拿不出来,即使拿得出来,也不过只是做做表面工作,在jīng神思想上,一点都没有建立自己的文化,这个问题很严重。因此子夏所讲的小道也有可观,对此实在有很多感愧。
学问无尽 岁月难留
子夏曰:日如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
这是子夏告诉学生做学问的道理。我们看到子夏教学生的这两点,真有无限的感慨。子夏说,一个人应该每天反省自己所欠缺的,每个人都有所缺乏的,不要认为自己有一点知识就满足了,还要再去补充、学习。每天补充自己所没有的学问,一个月接着一个月,有恒心不丢掉,不忘记所学的,这样才真可说是好学,就是有恒。
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子夏说,一个人知识要渊博,但是知识越渊博思想越没有中心。这一点大家要研究一下,特别注意,尤其搞思想的人要注意。不但是现在社会,古今中外的知识分子都是一样的,知识渊博的人,思想反而失掉中心。不过也许我这个看法是错的,如果知识渊博,人品又好,修养又有中心,那一定是第一流人物,这种人很难办,什么都沾不上,软硬都不吃,其实,一般的知识分子,并无可怕之处,都是很安分的。我也常常和学生说笑话,将来时代是你们的,你们还年轻,我也看不见了。你们将来做事,万一碰到知识分子捣乱,很容易办,多送他一点钱,弄一个清高的官给他做,然后给他声色犬马,就什么都没有了。试看历史上,皇帝们,对付文人很简单,都是这个法子,给什么翰林院,什么大学士,等于一个顾问,上了班泡杯茶去chuī牛,再赏huáng金多少镒,另外赐几个宫女给他,他再也没有jīng神来惹事了,就完了嘛,很容易安排的。对人,学问并不一定可贵,但是文人有知识,最喜欢乱叫。我们几十年来,社会乱成这个样子,首先闹的还不是一般不成器的知识分子。借题发挥来闹,对某一人不满意,就借题发挥的闹,结果把一个国家闹成这个样子。这些人也真可怜,没有中心思想,而且多半是穷极无聊,处处不满意,实际上是乡巴佬说朝廷。这就是博学不一定有用,博学要笃志,有一个中心,意志坚定,建立人品,那么知识渊博,有如一颗好的种子,意志的坚定是肥料,培养出花和果来。内在没有一个中心,知识越渊博,思想越危险,觉得样样都有道理,容易动摇,应该是真理只有一个,要把它找出来,所以要笃志。
“切问而近思”,切问就是经验,多听多问。但要注意,中年人都体会得到,人生经验多了,结果容易走上两条路:灰心或怨恨,觉得自己几十年都上当,社会上没有真理,切问包括了经验,所以有了经验还要近思,要真正有思想学问,去体会人生经验就好了。近思有两个意义,一个是思想要有中心,一个是不要想得太虚玄太高远,要切近的其实的思想,人生到底没有什么太高远,不必向外找,我们知道朱熹先生写一本书叫《近思录》,就是取这句话的意义。子夏教育学生,如果能做这两句话,那么孔子所标榜的“仁”这个学问的中心就有了。
体相圆融 用之不穷
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
子夏说,社会上各种做工艺的,自己必须有一工艺场地,才能专心做成他的事情。知识分子的求学,首先要认识,学术知识是一回事情,透过知识还要建立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无以名之,称它为道。一切学问为了道而学,知识学问都是为了培植这个道,知识并不就是道。“道”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就像“仁”一样,讨论起来就大了,就麻烦了。我们可以简单的分三方面来讲:有它的体,有它的相,有它的用。体就是中心,形而上的。相就是它的现象,譬如全部四书所讲的关于人生的行为思想,都是道的相,这个相为达到人生目的就是用。这是简单的解释“道”的体、相、用。如果严格讲起来太多了,这里不发挥。
子夏曰:小人之过也必文。
讲到人生的修养,后来中国文学中常用“文过饰非”四个字,其出典在此。自己有过错了,粉饰一下,掩护一下。子夏说,一个小人对于自己的过错,总想办法说出一套理由,把过错掩盖起来,一个君子自己错了就承认错了,所谓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和太阳、月亮一样,偶然有一点黑影,大家都看得见,可是等一下就会过,仍不失原有的光明。
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这是下论曾经提到过赞扬孔子的话。他说一个人有高度的修养,就是君子之人,有三种变相:看起来不可侵犯,实际上跟他一亲近,又非常温和,充满了感情,但听他讲话,尽管他说笑话,但他言语的内容,又非常庄严,不可侵犯的。这是讲有高度修养的人。上论中有这三句话的同义语用来形容孔子,他这里再重提一下,qiáng调君子学养的典型。
jiāo浅不言深
子夏曰: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信而后谏,未信,
则以为谤己也。
这个地方子夏教学生们将来作人处世的道理,上面两句话是讲如何做领导人,下面两句话,是讲做别人gān部,“臣道”应有的态度。他说一个君子,要指挥下面的人,需要他们做事的时候,必须先要建立起来他们对自己的信念,当他们对自己有了信念,然后要他们做事,虽然没有告诉他们所以然,他们仍会做到。当部下对自己还没有信仰的时候,要求他们过多,他会以为是找他麻烦。一个领导人,在与gān部之间没有建立信心以前,虽然是为了gān部的利益而想的办法,但gān部们反而误会你在利用他们,损害他们的权益。一般人的心理如此,人是最难对付的,所以待人处世必须以信,信之重要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