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项羽罪过大,萧何也有罪,他到底只是县吏——科员出身,到了咸阳以后,所注意搜罗的,都只是户口、钱粮这些行政方面的基本资料,都搬走了。至于书,因为他也没有把书读好过,就不管了。等项羽一到咸阳,这位世家公子一把火,把书都烧了,这也归罪于秦始皇吗?这都是对历史讲公平话。世家公子而兼太保的项羽,就有这样不懂事。近人易实甫有一首诗说他:“二十有才能逐鹿,八千无命欲从龙。咸阳宫阙须臾火,天下侯王一手封。”非常有趣。
所以这里子贡说纣王的坏是坏,但并不是后世所说的那么坏,一个人,尤其是一个领导的人,如果自己做得下流,做得坏的时候,天下的错尽都归到他身上。因些我们看历史,有些人真可怜。不但历史如此,社会也是这样,子贡这个是老实话,所以作人要小心。
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
仰之。
子贡说,一个大丈夫有过错,没有什么关系,好像日月一样,一个本来发亮的东西,给别的影子掩盖起来了,大家都看得见;变转来,大家也看得见,仍然仰慕。这段文字就是这样,在意义上有两个:第一个意义是说,君子人不怕有过,不要自己去掩饰,错了就坦承错了,给大家看得见,这是君子风度,不过现在明白了,改过来了,人家就像对太阳、月亮一样,仍然会仰望他的光明。第三个意义,君子就是代表在上面的人,领导人。在过去的社会,小人有过错没有关系,他本来就是一片无明,黑dòngdòng的,再也找不出一点亮光,大家看惯了。但对太阳,大家都看惯了他是亮的,假如他有一点黑,就要被人指摘,所以在客观上看,君子之过,有这样的可怕,如果错了,要马上改,一纠正大家都会原谅他,因为人们始终是仰望他的。
圣人无常师
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
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
而亦何常师之有?
这一段是研究孔子本人和研究中国文化的几个不同观点。公孙朝是卫国的大夫,他问子贡,孔子是跟谁学的?学问怎么这样好?等于我们现在说他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子贡说“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中国文化集大成的是周朝,周朝有三个人具代表性。文王、武王统一天下,而周公建立中国文化与政治的基础,所以周代维持了八百年的政权。chūn秋战国的时候,正是周代衰落的时候。子贡这句话,就是说,中国文化并不是完全没有了,还是存在的,问题在于人。如果有比较贤的人,(“贤”代表有智慧、有道德的人。)就懂得中国文化大的一方面。不贤的人,对于中国文化小的部分也知道。等于现代有人以为要了解中国文化,到故宫博物院看看就够了,对于科学方面的文化,不但不欣赏,还反感,甚之还认为我们没有人文科学,不知道中国文化在jīng神方面的伟大。这也就说明不贤者不是完全不知道。如绘画、编织、木刻,乃至有名的三把刀——厨师的菜刀、裁缝师的剪刀和理发师的剃刀也不能说不是中国文化,它还是中国文化的一种,是其小者。不管大小方面,中国文化,从文、武、周公以来,到孔子那个阶段,都有中国文化的jīng神。至于老师孔夫子,不管对于哪一样中国文化的jīng神,样样他都有,如果问他的老师是哪一位,那是没有的,谁有长处,他就跟谁学,所以无常师。没有认定跟一个人学。哪一门有所长,他就学哪一门。后来唐代韩愈“师说”的观念,也由此而发挥。
宫墙外望
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
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
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
叔孙武叔是人名,叔孙氏,名州仇,谥为武,鲁国的大夫。这是孔子以后的事情。这一篇都是说到孔子的学生出场了,这时子路也已经死了,子贡在国际之间很有声望,所以叔孙武叔在朝廷中告诉一班大夫们说,真要比较起来,孔子的学生子贡,比孔子还行。子服景伯也是人名,鲁国的大夫,他和子贡是同学,在《宪问十四》中曾经提到过,他在当时是很有实权的人,他报告孔子,公伯寮在造老师的谣言,只要老师一句话,我就可以除掉公伯寮。孔子说不必那么做。现在子服景伯听了这个话,就回来告诉子贡,说叔孙武叔在如何批评老师。子贡就说,譬如门墙,(后来称拜老师为列入门墙,就由这个典故来的。)我们筑的墙,只筑到肩膀这么高,人家站在外面一望,就看见了里面的一切。
讲到这里,顺便提一下,我们看了日本式的房子,围墙都很矮,人家都说日本人喜欢矮,其实不然,我们中国古代,唐、宋时间的房子,都是如此,都是矮墙,所以古代的武侠小说讲飞檐走壁,这种墙只要有一点功夫,用手在墙顶一搭,一甩就上去了,是可以做得到飞檐走壁,可不比现在几层楼的高墙。其次,以前的墙是土墙,上面往往有小坑dòng,手上有点功夫,是可以抓住dòng来上去,现在的钢筋水泥墙,壁虎功也好,什么功也好,完全靠功夫上不去。古代的墙矮,宫墙也并不高,我们到日本看皇宫,靠护城河的外面的宫墙是高的,如城墙一样,里面的宫墙还不高的,这是中国的古制。
子贡说我的墙只到肩膀,人家在外面把头一伸,就看到里面,房间里摆的什么茶几,挂的什么画,好的坏的东西都看得见,换句话说,这个家里有多少内容,给人家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学问、修养、作人就是如此被人看得见,程度只到这个样子而已。讲到我们老师的这个宫墙,有数十尺之高(古时期尺为一仞),因为老师的门墙太高,连门在哪里,一般人都找不到,使人看不到里面的情形,那里宗庙之美,百官之富,更不要说了。我们这里可以看到古人的文字,两个地方的形容词用得不同,子贡说自己的墙矮,人家就看穿家中的内室,“室家”两个字,严格说来就是夫妻的寝室,连私生活的房间都看见了,一眼看到底,这是子贡在形容自己。而在讲到老师的时候,就很恭敬,不用“室家”两个字了,而用“宗庙”,在古代的制度,“宗庙”是敬祖宗的地方,最高的地方。这两个形容,一个对自己很随便,一个对老师的很恭敬,这就看到古文文字的逻辑概念,身份不同,下的句子形容词都不同,古人是注意到这些要点。我们现在随便有随便的好处,也有随便的坏处。子贡再把孔子的学问用皇宫来形容,宫殿太高了,看不进去。孔子的学问有如帝室的庄严富有,面前站着文武百官有那么多,所以一般人要研究老师,能够找到门的已经很少了,何况登堂入室!叔孙武叔这位先生说我比老师还更好,也难怪,因为我太浅薄了,他们一眼就看穿了,认识我是容易,认识老师则难,因此难怪他们要这样说了。“不亦宜乎”用在这里,是文字的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