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中有菩萨名法自在,说言:诸仁者,生灭为二,法本不生,今则无灭。得此无生法忍,是为入不二法门。」第一位领头站出来的是法自在菩萨,他的名字表示,他一切佛法都通了,都成就了,于法自在。换句话说,他也可以变成外道身,或魔王身来说法。在佛经中还有文殊菩萨有这个资格,文殊菩萨代表了大智慧,他是七佛(包括释迦牟尼佛在内)之师,早已成佛了,因为学生们要来当校长,他只好来教书,捧学生的场。有一次释迦牟尼佛说法,木鱼敲了一声,佛还没开口,文殊菩萨就说:「谛观法王法、法王法如是」,随即宣布下课,已经说法结束。佛是一切法王,也称空王。空王等于中国人称孔子为素王,素王也是空的,虽然没有真正的子民、国土、钱财、权力,但是他的影响万古长存,是帝王中的帝王。东方有圣人,西方有圣人,都是一样。
这法自在菩萨就等于文殊菩萨一样,于法自在,相似于佛。他讲的这一段很严重,你们研究禅宗,这个地方要同六祖《坛经》等等配合起来参究。他说,生与灭相对为二,能生灭的那个「能」是不生不灭的。以物理世界作比喻,我们看到这个电灯,接通了电源就觉得是一直在亮,其实这个放光是一个不断、极迅速的生灭现象,你去看电表在走,就是生出了又消耗了,它是生灭法。可是宇宙间的能源是不生不灭的,你找到了这个源就懂了佛法。你能达到这不生灭境,初步的禅就懂了。这可不是什么看到桃花,青蛙跳井悟道了,都是些空话、口头禅、野狐禅。可是世面上有些书写的就是这种禅,如果论起因果,是很可怕的。
我们岔进来讲什么是野狐禅,唐代百丈禅师在江西说法,这说法可不是讲经,是没有经本的。说法等于是现在的演讲,丛林中说法者,在大堂中要登上一个台子坐下,大家站在下面听。百丈说法时,下面有好几百人听法,以当时人口比例来讲,等于现在几万人了。百丈注意到在听众中有一位老人,三年中每会必到,而且每次听完法之后都最后离去。后来百丈就问起老人,老人自称是后山来的狐仙化身,过去身曾经是个出家人,因为说法时说错了一个字,就堕成野狐仙五百年的果报,并且请百丈禅师为他解脱。百丈就问他说错了什么?老人说当年有人问他,大修行人还落不落因果报应?(你看人家学禅的问话就是那么简单直接,你们学禅的同学问起问题来之啰唆,真把我缠死了。)他回答说,不落因果。就是说,得了道的人不受因果报应了。他因此就受五百年野狐身报应,他尚不知道错在何处。百丈就说,好!你问我!老人就问,大修行人还落因果否?百丈答:不昧因果!答案就差一个字,你们去参参看。老人听了立即跪下,自称已经得解脱,并请百丈禅师以出家人礼仪,为他火化遗体,就告辞了。
第二天,百丈上堂宣布,有位同参道友在后山迁化(死了,离开了这个身体叫迁化),召集全体僧人去做功德,为道友荼毗(火化之意)。僧人就都换上袈裟,同百丈上后山,果然在山dòng中有一只死狐,有小牛那么大,就以比丘的礼节将它火化。这就是野狐禅的典故,警惕我们没有悟道的人,不要随便乱谈禅,你谈谈看!变狐狸还算是好的,变成别的更惨,那不要说百丈了,就算再来个万丈也没办法。
真证得初步禅,见到了不生不灭之地,一切法本来不生不灭的。看花开花落,你说落了吗?没有,年年chūn依旧,能开能落的那个不在花上。所以禅宗祖师说:「明年更有新条在,恼乱chūn风卒未休。」它生生不已,永远无止尽,也可以说是灭灭不已,能生能灭。
就说我们这个念头,你们参禅打坐,只想把自己念头按下去,不起妄想,你在生灭法上磨什么?你管它来也好去也好,你知道念头能来去的那个,本没有动过啊!一点不要用力的,念头来了,你按个什么呢?你像是在水中按葫芦,按下去又浮起来,坐了半个钟头,唉,好累!你当然累嘛,你在用功夫按念头嘛!在生灭法里头打滚,心在参加运动会,心累啊。你知道生灭来去本不相关,法本来不生不灭,你懂了就得无生法忍。无生法忍是生而不生,万缘放下,一念不生,自然把生灭法切断了。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叫作进入不二法门,只有这一个,没有第二个。
就算你打坐时有个清净的境界,这个现象是生。把腿一放,下座后同以前一样,那个清净的境界没有了,就是灭,这仍是在一生一灭中,说你在修行,那是自欺欺人的话。真修行人要得无生法忍,静也清净,动也清净,醒着,睡眠,行住坐卧,都在清净的境界中,那才可以说大乘佛法算是入门了。生灭是一种现象,不生不灭就不是现象,是心性的自体,要见道才能了解。用唯识来说,生灭是相分;见到不二法门,见到不生不灭而能起生灭的本体,是见分。真见了道,见分到了,生灭心就不起分别了,如如不动入无生法忍,就是自证分。
我们的心理状况,一切的思想感觉,譬如一池清水,或是平静无波的大海,这是本性。大海起了波làng,每个波làng都是生灭,一个làng起了又消了,下一个làng又起了,就像思想,一个念头接着一个念头,这个是生灭。你觉得是动态,可是也不是动态,波làng是水,平静无波能起波làng的也是水,水的自性没有动过。所以说,「全波是水,全水是波」。
小乘怕生灭法,硬想把思想妄念灭了,什么都没有了,认为这是得定。其实错了,你思想感觉没有了,那还是个波làng,是什么波làng?是平cháo,不是高高低低的cháo水,可是平cháo也是cháo水!如果认为这样是道,是空,是属于小乘的偏见。所以小乘的人不敢动念,如此空定,最多八万四千劫。我们凡夫看好像是很长久了,觉得很羡慕,可是在定中的人感觉只像弹指一般,就像睡了一觉醒来而已。睡醒了还是心动了,还是生灭法,所以不是大乘的解脱。
大乘的解脱是要知道生灭就是不生灭。我们现在在说、在听、在看,都是念头在生灭。能起生灭的「这个」是没有动的,也没有生,也没有灭。不起分别心,管你生也好灭也好,如如不动,就得无生法忍,入不二法门。这不只是在盘腿时如此,要在入世,尤其在不为自己,为别人忙乱之中,处处体会这点,才是真正修大乘。
禅宗用文学来表达就很有意思。大家都知道五代时有位李后主,他诗词都很好,不过成本很大,造就一个大文学家而成为一个亡国皇帝。他是亡国之君,痛苦很深,所以诗词就很好。还有一个亡国之君隋炀帝,他也是对文学有兴趣,又嫉妒下面的人文学比他好。不止帝王,几乎所有的领导人,乃至一间公司的主管,都怕下面的人本事比他高。如果不能gān的人,主管嫌你能力不够,太能gān了又会嫉妒你,这就是人类的毛病。
五代南唐的冯延巳作了一阕词,讲「chuī皱一池chūn水」,本来水面平静无波,chūn风一chuī,水面就皱起来了。后来他上朝,中主李璟就问他,「chuī皱一池chūn水,gān卿底事?」同你什么相gān?我们就借用这一句,改成「chuī皱一池chūn水,生灭gān卿底事?」。如果用禅宗祖师的手法来说,若有人问:要如何修到无生法忍?他就可能会答:「chuī皱一池chūn水,gān卿底事?下去!」这就讲完了,生灭就是不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