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摩诘来谓我言:唯!富楼那!先当入定观此人心,然后说法,无以秽食置于宝器。」我们学佛的人,尤其出家的,都想自度度人,如果你自己还没有证得菩提,拿什么来度人?度人要讲师道,佛祖是人天之师。韩愈写的一篇〈师说〉,并不算是师道,讲中国文化的师道要看《礼记》中的〈学记〉。师道分两种,第一是人师,以道德品性为人表率:第二是经师,讲学理的,讲四书五经传达学问。做经师容易,能做经师又兼人师的,历代以来就非常少了。有同学送一对瓶子给我,刻上「经师人师」四个字,我都不敢当,恭维太过了。中国文化中的「经师人师」,与佛教中的「人天之师」的境界差不多,要这样的人,才有资格做佛法的法师,才可以教化服人,才可以度人。度人不只是说让人信了佛教、肯跪下磕头、或是肯吃素了;那是教育方法之一,没有错,但不彻底。要让人证得菩提,明心见性了,才算是彻底度人。退一步说,就算没有让人大彻大悟,至少要能够让人晓得修学菩提的正知正见,才能算是度了人。
在密宗得了金刚阿阇梨戒的人能说法,起码要有他心通与宿命通的本事;用现在的观念说,是要了解听法众人的心理、程度、性向,才能知道用哪一种教育方法比较恰当,才能够因材施教。
佛在世时,经常跟从他的弟子有一千多人,以印度当时人口比例来看,可说是声势浩大。但由他亲自剃度的弟子不多,多数是由弟子代他剃度的。有两个比丘是目犍连的弟子,一个修的是数息观,另一个修白骨观,目犍连问舍利弗,为什么两比丘修法总是不能进步。舍利弗问清楚这两个比丘没出家之前的职业,一个是银匠,修白骨观,另一个是漂布的,修数息观。舍利弗就要他二人调转过来,因为漂布的习惯看着白布在水里,修白骨观就容易;而银匠习惯作细致的活儿,修数息观更适合。换过方法之后,这两个比丘修了三天就得阿罗汉果。舍利弗就是能够「先当入定观此人心,然后说法」,能够观察学生的根基而施教。
富楼那当时正在为新学比丘说法,注意这里是用说法而不是讲经。讲经是在佛过世之后,将佛说法的记录汇集成经典,后人根据这 些记录册讲学才叫讲经。但禅宗丛林制度下只有说法堂,没有讲经堂,因为大和尚就代表了现身佛,而且大和尚说法时是不带书本的。
富楼那说法时被维摩居士呵斥,因为富楼那没有观察新学比丘们的心理就说法。像是把又脏又烂的食物放进宝贵的器皿中,简直是 糟踢人家。
「当知是比丘心之所念,无以瑠璃同彼水jīng;汝不能知众生根源,无得发起以小乘法;彼自无疮,勿伤之也。」维摩居士骂富楼那不了解比丘心中所想的,不要把玻璃混作水晶。因为你不知道众生的三世因果,前世有什么样的修行成就,人家是大乘根器,你教些小乘佛法;人家身上本来没有疮的,你不要去挖他的肉。
禅宗有位祖师开悟之后说:「我眼本明,因师故瞎」,骂他从前的老师指导无方,把他本来清明的法眼给弄瞎了。孟子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无论世间法或佛法都一样,我们大家要警惕。
「欲行大道,莫示小径,无以大海内于牛迹,无以日光等彼萤火。」对于要走大路的人,不要指引他走小径,牛踏过的蹄印是容不下大海的,不要把太阳光和萤火虫相比。这段话是qiáng调要先认识学生的根器,对小乘根器的人无法勉qiáng教以大乘法,会害了他,反之亦然。所以你看,佛在说《法华经》的时候,有五千位追随佛很久的比丘,认为佛说错了,竟然当场退席,走了。这就是告诉我们教育之难,众生根器不同,程度不同是很大的问题。
「富楼那!此比丘人发大乘心,中忘此意,如何以小乘法而教导之?我观小乘智慧微浅,犹如盲人,不能分别一切众生根之利钝。」维摩居士告诉富楼那,在场的这一位新学比丘过去生是修大乘道的。因为菩萨都有隔yīn之迷,中间转生几次把大乘道给忘了,但是那大乘道的天性还在,怎么能用小乘道来教他?小乘根器的人像是盲人,不能看清楚众生的根性。
「时维摩诘即入三昧,令此比丘自识宿命,曾于五百佛所殖众德本,回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实时豁然,还得本心。」维摩居士就以身教示范,他当时进入定境,引起了那位新学比丘的宿命通,明白自己过去多生累世走的是大乘路线,亲近供养过五百尊佛,所发的大乘愿也都回向众生。这比丘为此当场开悟,明心见性。此地只提「曾于五百佛所」,而不说五百以上,就是点出这位比丘是小菩萨的果位,得宿命通只能知过去的五百生,今后五百生就不知了。若是大菩萨的神通境界,就连五百生之前的生生世世都能知道。
「于是诸比丘,稽首礼维摩诘足。时维摩诘因为说法,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不复退转。我念声闻不观人根,不应说法,是故不任诣彼问疾。」当时在场的新学比丘,就同维摩居士顶礼。注意!根据小乘比丘戒,比丘是不可以对居士顶礼的。但是大乘比丘戒就没有这样的禁例,对善知识顶礼并不分出家在家的。因为维摩居士的说法,使得这些比丘进入了大乘菩萨不退转地的果位。富楼那因此非常惭愧,简直无地自容,所以现在也不敢去探视维摩居士。
我们晓得佛的这些大弟子,每一位都是有佛法的专长的。为什么碰到维摩居士这位大乘菩萨就都没用了呢?因为他们虽然专,但是不圆融不圆通,所以没用,这也是小乘与大乘的区别。后世禅宗讲求颐悟,受《维摩诘经》影响之大,是无与伦比的。 迦旃延生灭心说实相法
「佛告摩诃迦旃延:汝行诣维摩诘问疾。迦旃延白佛言:世尊!我不堪任诣彼问疾。」下一个是迦旃延,他也推辞了。迦旃延也是佛弟子当中学小乘佛法的讲师级的人物。
「所以者何?忆念昔者,佛为诸比丘略说法要,我即于后敷演其义,谓无常义、苦义、空义、无我义、寂灭义。时维摩诘来谓我言:唯!迦旃延!无以生灭心行,说实相法。」无常、苦、空、无我是根本的佛法,尤其是小乘佛法的基础所在。无常,简单的讲就是不会永恒的,会变去的。苦是说没有真正快乐,人世把轻微的痛苦当做快乐,因为受苦惯了,偶尔给你减轻一些苦的压力,就高兴了。
迦旃延回忆有一次,佛给比丘们讲了小乘法的基础,其后他就替比丘们演绎自己的心得。不料维摩居士到来,指斥迦旃延是在用凡夫的生灭心,给比丘们说法。思想、推论、学问都是生灭心,一个念头接着一个,思想生了随即又灭了。《礼记》中的〈学记〉也提到;「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文章典故知识尽管渊博,没有真正自己悟道的见解,还不够格做人师。这里维摩居士说,迦旃延还没有悟到实相般若,也就是最高智慧。实相就是无相,所以般若无知,如果还有一个智慧境界存在,就不算。比方真正最高学问的人,常觉得自己没有学问。乃至到了文字一字不识之境,没有了文字相,如上文维摩居士对须菩提说;「智者不着文字……文字性离,无有文字,是则解脱。」对目犍连说;「法无名字,言语断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