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随笔_史铁生【完结】(29)

2019-03-10  作者|标签:史铁生

  三十四

  因此,我虽不是同性恋者,却能够理解同性恋。爱恋,既是借助肉身而冲破肉身,性别就不是绝对的前提,既是心魂与心魂的相遇,则要紧的是他者。他者即异在。异性只是异在之一种,而且是比较习常的一种,比较地拘于肉身的一种,而灵魂的异在却要辽阔得多,比如异思和异趣,尤其是被传统或习常所歧视、所压迫着的异端,更是呼唤着爱去照耀和开垦的处女地。在我想,一切爱恋与爱愿,都是因异而生的。异是隔离,爱便是要冲破这隔离;异又是禁地,是诱惑,爱于是有着激情;异还可能是弃地,是险境,爱所以温柔并勇猛(我琢磨,性腺的分泌未必是爱的动因,没准儿倒是爱的一项后果或辅助)。这隔离与诱惑若不单单地由于性之异,凭什么爱恋只能在异性之间?超越了性之异的爱恋,超越了肉身而在更为辽阔的异域团聚的心魂,为什么不同样是美丽而高贵的呢?

  三十五

  人与人之间是这样,群、族乃至国度之间也应该是这样——异,不是要qiáng调隔离与敌视,而是在呼唤沟通与爱恋。总是自己恋着自己,狭隘不说,其实多么猥琐。党同伐异,群同、族同乃至国同伐异,我真是不懂为什么这不是猥琐而常常倒被视为骨气?我们从小就知道要对别人怀有宽容和关爱,怎么长大了倒糊涂?作为个人,谦虚和爱心是美德,怎么一遇群、族、国度就要以傲慢和警惕取而代之?外jiāo和国防自然是不可不要,就像家家门上都得有把锁,可是心里得明白:这不是人类的荣耀,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千万别把这不得已而为之看成美德,一说“我们”便意味着迁就和表彰,一提“他们”就已经受了伤害。

  三十六

  “第三者”怎么样?“第三者”不也是不愿受肉身的束缚,而要在更宽阔的领域中实现爱愿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比如诗人顾城的故事,开始时仿佛是,结果却不是。“第三者”的故事各不相同,绝难一概而论。

  “第三者”的故事通常是这样:A和B的爱情已经枯萎,这时出现了C——比如说A和C,崭新的爱情之花怒放。倘没有什么法律规定人一生只能爱一次,这当然就无可指责。问题是,A和B的爱情已经枯萎这一判断由谁做出?倘由C来做出,那就甭说了,其荒唐不言而喻;所以C于此刻最好闭嘴。由B做出吗?那也甭说,这等于没有故事。当然是由A做出。然而B不同意,说:“A,你糊涂哇!”所以B不退出。C也不退出,A既做出了前述判断,C就有理由不退出。我曾以为其实是B糊涂,A既对你宣布了解散,你再以什么理由坚持也是糊涂。可是,故事也可能这样发展:由于B的坚持,A便有回心转意的迹象。然而C现在有理由不闭嘴了,C也说:“A,你糊涂哇!”于是C仍不退出。如果诗人顾城最初的梦想能够在A、B、C间实现,那就会有一个非凡的故事了。但由B和C都说“A,你糊涂哇”这件事看来,A可能真是糊涂——试图让水火相融,还不糊涂吗?可是,糊涂是个理性概念,而爱情,都得盘算清楚了才发生吗?我才明白,在这样的故事里,并没有客观的正确,决不要去找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这不是理性的领域,但也不是全然放弃理性的领域,这是存在先于本质的证明;一切人的问题,都在这样的故事里浓缩起来,全面地向你提出。

  三十七

  我想,在这样的处境中,惟一要做并且可以做到的是诚实。惟诚实,是灵魂的要求,否则不过是肉身之间的旅游,“江南”“塞北”而已,然而“小桥流水”和“大漠孤烟”都可能看腻,而灵魂依然昏迷未醒。“第三者”的故事中,最可悲哀、最可指责也是最为荒唐的,就是欺骗——爱情,原是要相互敞开、融合,怎么现在倒陷入加倍的掩蔽和逃离了呢?

  通常的情况是A和C骗着B。不过这也可能是出于好意——何苦让B疯癫,跳楼或者割腕呢?尤其B要是真的出了事,A和C都难免一生良心不安。于是欺骗似乎有了正当的理由。可是,被骗者的肉身平安了,他的灵魂呢,二位可曾想过吗?B至死都处在一个不是由自己选择而是由别人决定的位置上;所有人都笑着他的愚蠢,只他自己笑着自己的幸福。然而,你要是人道的,你总不能就让他去跳楼吧?你要是人道的,你也不能丢弃爱情一辈子守着一个随时可能跳楼的人吧?是呀,甭说那么多好听的,倘这故事真实地发生在你身上,说吧,简单点儿,你怎么办?

  三十八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在这样的故事里我宁愿是B。不要疯癫,也别跳楼,痛苦到什么程度大约由不得我,但我必须拎着我的痛苦走开。不为别的,为的是不要让真变成假,不要bī着A和C不得不选择欺骗。痛苦不是丑陋,结束也不是,惟要挟和诅咒可以点金成石,化珍宝为垃圾,使以往的美丽毁于一旦。是呀,这是B的责任,也是一个珍视灵魂相遇的恋者的痛苦和信念。“第三者”的故事,通常只把B看作受害者而免去了他的责任,免去了对他的灵魂提问。第二个想法是:在这样的故事里,柔弱很可能美于坚qiáng,痛苦很可能美于达观。爱情不是出于大脑的明智,而是出于灵魂的牵挂,不是肉身的捕捉或替换,而是灵魂的漫展和相遇。因而一个犹豫的A是美的,一个困惑的B是美的,一个隐忍的C是美的;所以是美的,因为这里面有灵魂在彷徨,这彷徨看似比不上理智的决断,但这彷徨却通向着爱的辽阔,是爱的折磨,也是命运在为你敲开信仰之门。而果敢与qiáng悍的“自我”,多半还是被肉身圈定,为荷而蒙所挟迫,是想象力的先天不足或灵魂的尚未觉悟。

  三十九

  爱情,从来与艺术相似,没有什么理性原则可以概括它、指引它。爱情不象婚姻是现实的契约,爱情是站在现实的边缘向着神秘未知的呼唤与祈祷,它根本是一种理想或信仰,有一句诗:我爱你,以我童年的信仰。你说不清它是什么,所以它是非理性的,但你肯定知道它不是什么。所以它绝不是无理性。对于现实,它常常是脆弱的——比如人们常问艺术:这玩艺儿能顶饭吃?——明智而qiáng悍的现实很可能会泯灭它。但就灵魂的期待而言,它qiáng大并且坚韧,胜败之事从不属于它,它就象凡高的天空和原野,燃烧,盛开,动dàng着古老的梦愿,所有的现实都因之而显得谨小慎微,都将聆听它对生命的解释。因而我在《向日葵》的后面常看见一个赴死的身形,又在《有松树的山坡》上听见亘古回dàng的钟声。

  四十

  那回dàng的钟声便是灵魂百折不挠的脚步,它曾脱离某一肉身而去,又在那儿无数次降临人世,借无数肉身而万古传扬。生命的消息,就这样永无消损,永无终期。不管科学的发展——比如克隆、基因、纳米——将怎样改变世界的形象,改变道具和背景,甚至改变人的肉身,生命的消息就如这钟声,或这钟声之前荒野上的呼唤,或这呼唤之上的lànglàng天风,绝不因某一肉身的枯朽而有些微减弱,或片刻停息。这样看,就不见得是我们走过生命,而是生命走过我们;不见得是肉身承载着灵魂,而是灵魂订制了肉身。就比如,不是音符连接成音乐,而是音乐要求音符的连接。那是固有的天音,如同宇宙的呼吸,存在的làng动,或神的言说,它经过我们然后继续它的脚步,生命于是前赴后继永不息止。为什么要为一个音符的度过而悲伤?为什么要认为生命因此是虚幻的呢?一切物都将枯朽,一切动都不停息,一切动都是流变,一切物再被创生。所以,虚无的悲叹,寻根问底仍是由于肉身的圈定。肉身蒙蔽了灵魂的眼睛,单是看见要回那无中去,却忘了你原是从那无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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