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旁通_南怀瑾【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南怀瑾

  到了这个时候,不必拿兵器去作战杀人,在文化战、政治战上,就已经打了一个大胜仗。如果必要打仗时,你纵然教老百姓拿了木棍,去挞伐秦国、楚国这些具备坚甲利兵的国家,他们也会勇敢地涌上前去。

  孟子告诉了梁惠王施仁政的作法之后,又返过来,从另一面分析当时邻国敌国的国情,告诉梁惠王说:“现在他们这些国家,都是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乱用民力。不问农忙不农忙,说打仗就随时征调老百姓去打仗,使老百姓不能耕田生产,无法过农业社会的安定生活,弄得人人家园破产,上不能奉养他们的父母,致使他们的父母也冻死饿死。qiáng迫出征,和兄弟妻子就因此而离散。像这样,等于把自己的百姓扔到水里淹死,推进深坑泥淖活活埋了。”

  这种征役之苦,后世在唐代杜甫的《兵车行》和《石壕吏》等诗中,有详细的刻画,这是大家都能熟诵的。在明末,一名进士杨士聪的凶年四吟中,也有深刻的写照,其中两首写道:

  名将重威信,过师从枕席;平日少抚练,临戎增叹喷;贼焰既已炽,调发杂主客;qiáng者太狰狞,弱者不任革;缘村掠民蓄,孰操自完策;贫民无立锥,更复遭奇厄;谈笑借汝头,聊以充斩馘。

  杀运珍生人,轻细如蠓蠛;兵荒已半死,岂堪罹病孽;chūn来渐多疫,什九剧绵囗;蠢凶既草萎,良谨或兰折;道路续新鬼,亲属累死别;贫民无棺敛,委弃空痛结,横尸陈道衢,端为鸟鸢设。

  这两首诗的文艺境界如何,且不去讨论,但说得是相当沉痛的,例如:“谈笑借汝头,聊以充斩馘。”是说借用老百姓的脑袋,造成自己的功绩,等于满清时代所说的,大人的顶子,是血染红了的(隐喻清朝大官们的红缨帽)。其余如“横尸陈道衢,端为鸟鸢设。”这就是穷兵黩武的结果,一副悲惨世界的画面。如今百余年来,我中华民族即经常在此浩劫的笼罩下,国家多难,人民不幸,实令人不胜慨叹!

  还有前面引用过的一位五代朱梁时诗人杜苟鹤,也有两首诗感慨这种“陷溺其民”的bào政所造成的社会状况。他在赠朋友张秋浦的诗中写道:

  人事旋生当路县,吏才难展用兵时。农夫背上题军号,贾客船头插战旗。把“夺其民时”的情形,写得入木三分。

  又在一首题为《旅泊遇郡中乱》的诗中写着:

  握手相看谁敢言,军家刀剑在腰边。遍搜宝货无藏处,乱杀平人不怕天。古寺折为修寨木,荒坟掘作囗城砖。郡侯逐去浑闲事,正是銮舆幸蜀年。

  孟子早已说过,你这些拼命扩张武力的邻国,把社会弄成这个样子,陷溺其民。如果你实施了仁政,法治上了轨道,财政经济充裕,国民教育水准提高了,人人自立自qiáng,然后再去征伐邻国,自然就天下无敌了。所谓“仁者无敌”,不要对仁义治国的最高原则怀疑,不要犹豫,走向仁义的大道吧!

  “仁政”——这个孟子的主张,在现代也还得细细地看的,如果能够施行“仁政”,使人人明白国耻,心情也没达到国qiáng民富,则自然是“仁者无敌”,最后必能致胜的。

  孟子和梁惠王,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到这里告一段落。从他们两人数次的谈话中,可以知道,孟子是始终奉行中国的传统文化,尤其是孔子的学说思想,推行仁义,讲求仁政,期望天下太平,人民的日子过得好。对于当时那些策士,所谓纵横家、谋略家等游说之士,如苏秦者流,为求取功名富贵,讨好君主们扩充权力的心理而不顾老百姓死活的一套主张,他不是不知道的,而是知而不为,不愿那样去做。

  人品与器识的评鉴

  可是孟子运气相当不好。正当他和梁惠王慢慢谈得来,已经可以劝梁惠王不必怀疑他的“王亦曰仁义而已矣”的道理,不要犹豫去施仁政的时候,不幸得很,梁惠王死了,新王——梁襄王即位,这时孟子即将离开魏国,因为新王上台,一切情形也就不同了。下面就是孟子和这位新王见面后的情形: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美。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勃然兴之矣!其如是,熟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这一段文章,写得真好,不要说在古文中,很少有这样生动、幽默的作品,就是在现代用白话文来写,也很难写得如此活龙活现,而又恰到好处。在字里行间,体会一下,蛮好玩的。

  魏国的新王——襄王即位了,第一次召见孟子,孟子去了,可是两人见面谈话的情形和内容,没有作客观的直接记述,只说孟子见了襄王以后,出来了。然后由当事人之一的孟子对别人说:这位新王,一眼看上去,给人的第一印象,就不像个皇帝。“望之不似人君”这句话,成了名言,成了大家的口头话。几千年来,直到今天,大家常会借用这句话去批评别人,每个人都可以体会一下,当借用这一句话去批评别人时,自己的心理、情绪上,是什么状况,那一种心理状态也是颇为复杂、微妙而难以形容的。

  孟子又补充一句说:等到接近他时,再仔细地看看,他一点谦虚之德都没有,一点恐惧戒慎的心情也没有。我们知道一个越是有德的人,当他的地位越高,临事时就越是恐惧,越加小心谨慎。尤其当时的魏国,在战略地理上,处于四战之地,qiáng邻环伺,而又已经打了几次大败仗,正是国势不振的时候,他应该知道,这个国君是不好当的。别说是这样一个国际现势,就是天下太平,身居如此高位,也该诚惶诚恐才对,可是梁襄王一副公子哥儿的作风,满不在乎的样子。所以孟子说他“就之而不见所畏焉”。不但一国君主应该戒慎恐惧,就是一个平民,平日处世也应该如此,否则的话,稍稍有一点收获,就志得意满。赚了一千元,高兴得一夜睡不着,这就叫做“器小易盈”,有如一个小酒杯,加一点水就满溢出来了,像这样的人,是没有什么大作为的。

  这两句话,是孟子叙述他观察梁襄王以后所得的印象,好像是替梁襄王看相。当然,这个看相不是看眼睛如何?鼻子如何?运气又怎样?这是一般江湖术士的看相术。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对于“识人”的学问,有好几部书。汉末有刘劭的《人物志》。最近的有清代曾国藩的《冰鉴》。《人物志》,可视之为看相的书,也就是识人之学。所谓“形名”之书,也可看作是现代研究人事管理,不可不读的书。里面是讨论人的器宇、器度、神态等问题。其实说到看相,中国很早远在战国时代就有。在汉代有一个著名的相人者名叫许负,名声普闻朝野,看相看得很准。当然,也有一些是献媚的小人,对人说些好听的话,一味地阿谀奉承,这是另外一回事。但从一个人外在的言默举止,而看他的内在品德修养,也是一件很难的事。以现代的名辞来说,就是品质问题。现代的工业产品,要加qiáng品质管制,就是每一种产品,有它一定程度的规格,这种规格,就是起码的品质。产品有一定品质,出厂前要用科学方法,jīng密仪器鉴定,超过标准规定的是优良品质,不及的就是不良品质,必须淘汰。人也有各人的品质。人之所以成功,自有他器度,有优良的品质。而看人的器度好坏,也如同鉴定东西品质好坏,从外形上即可看出一样,从人的言默举止之间,即可看出此人之气质如何。如所谓“龙凤之姿,天日之表”等对帝王人物的评语,就是对器度的描写。如形容汉高祖的隆准、龙颜等等,表面像龙的那个样子,鼻子高高的,下面大大的像一颗独蒜头,嘴巴阔到耳根边,睁大了两个眼睛,好看不好看呢?不去管他。也有人说明太祖朱元璋的相很像猪,指现在故宫博物院收藏的那张朱元璋画像是假的,而在庐山天池寺的一张才是真的。我看过庐山天池寺那一张被指为真的明太祖画像,真的就像一个猪头,所谓五岳朝天,嘴唇特厚。在我看来,庐山那张是假的,故宫那张是真的才对,否则一个皇帝长成那个猪头样子,实在难看!事实上也不可能。这是讲历史故事的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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