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个时候,苏秦在齐国被刺了,受了重伤。当时齐宣王听到苏秦被刺,非常生气,他因为爱才,特地亲自去慰问苏秦,并且追问凶手是谁。苏秦这个人真是高明,他很清楚,受伤太重,已经没有希望了,但临死时,还想出死后报仇的方法。他告诉齐宣王,查凶手的方法很简单,只要在他死了以后,对外宣称,苏秦本来就是为燕国到齐国来作间谍的,现在把他刺死了,对国家的贡献非常大。凶手有这样的大功,应该给予奖赏。齐宣王在苏秦死后,照他的话做,果然那名刺杀苏秦的凶手,出面来领赏,齐宣王把这名凶手杀掉,替苏秦报了仇。
苏秦过后,他的弟弟苏代起来了。苏秦读了几年书,连弟弟都能教得出来游说诸侯。现代的基辛格,只能一个人玩,还玩得并不十分高明。而苏秦兄弟两人,都能够把各国放在自己手掌摆来摆去地玩弄。最初,苏代到齐国、燕国,都不大受欢迎。可是不知道苏秦写了或读了一本什么秘笈,这秘笈后来可以被烧掉了,或失传了。而当时竟然教会了他弟弟,所以苏代尽管最初不受欢迎,但经他三言两语一说,那些君主们又听他的,相信他而任用他了。
这时苏代奉了燕王之命,也到了齐国。而《史记·燕世家》及《战国策》记载,燕王哙三年,燕国大乱,百姓恫恐,构难数月,老百姓死者数万。在当时的人口,几个月死了数万人,用现代人口数字类比,就好像一个国家在几个月以内死了几百万人,这数字是不得了的。
齐国就在这个时候,开始攻击燕国。这就是为齐、燕之间的仇恨,种下的一个因。后来燕国的昭王即位以后,为了要复国中兴,就广求天下良才,jiāo接贤能才智之士,集中人才,共谋大事。这时有一个名叫郭魄的策士,抓到了机会,去对燕昭王说,你如果要招纳天下贤士,就先把我这个并不见得有特殊本领的人高抬起来,那么天下的贤能之才,自然就都到你燕国来效力了。燕昭王问他,这是什么道理?他说,从前有位喜欢千里马的国君,出千金的高价去找。后来派去买的人,花五百金买了一具千里马的骨骼回来。这位国君起初很生气,但派去买马的人解释说,连死马都花高价买了来,更何况活马呢!这个风声一传出去,千里马很快就会来了。果然,他爱马的名声传出去了,不到一年,就有了三匹千里马。现在你燕昭王把我供在这里,自然天下贤能之士,都投奔到你燕国来了。
燕昭王听了他的建议,用了他,后来果然许多知名之士都到了燕国。最后昭王用了乐毅,很快就把齐国打败,连下七十余城,只剩下即墨、宫两城未下。后来齐国又用田单,以火牛阵反攻,打败了燕国而复国。
这些战役,都是齐湣王在燕王哙让国而内政大乱时,乘人之危,攻打燕国所种下的祸因。
根据《战国策》和《孟子》的记载,好像齐国在攻伐燕国之前,齐宣王(《史记》则说是齐宣王的儿子齐湣王)曾经问孟子,可不可以占领。而《战国策》与《史记》上记载,孟子说,“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意思是说,你现在去打燕国,和古代武王代纣,完成文王的事业一样,正是时候,你可以去打。假如孟子真的是这样说法,那么孟子和苏秦、张仪也差不多了。如果孟子没有说,那么司马迁和《战国策》的作者,就犯了诽谤罪,就要像最近报纸上为了韩愈的一篇文章,要打官司了。
总之,这已经为孟子上了一点颜色,有了一个小小污点。因为这句话等于鼓励齐国去侵略,这是很严重的。《孟子》本书上记载,当时便有人问孟子是不是曾经鼓励齐宣王去打燕国。孟子说,这是沈同问起,像燕国目前这样,燕王哙糊里糊涂地让国给子之,而子之把内政弄得乱七八糟,死了好几万人,燕国的老百姓这样痛苦,可不可以去攻伐。我告诉他,可以。但是我说的可以,是指顺天应人,吊民伐罪的出兵,而不是说侵略性的攻伐。正如有人问起,某人杀了人,犯了罪,可不可以处以死刑。我说可以,但并不就是说,任何人都可以去杀这个犯人。而是要执法机关依照法定程序,去判处他的死刑。
但这些话,对齐宣王说的也罢,对齐湣王说的也罢,对别人解释也好,到底孟子说了没有?是怎么说的?在《孟子·公孙丑下》,便有对沈同一段话,可作说明。
接下来第二部分疑案,是年代问题。本来孟子的年代,以及那时候许多事情的年代,是很难确定的。据《史记》记载,孟子这段话是对齐湣王说的,是孟子去过魏国,见了梁襄王,不投机,就回鲁国去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再次回到齐国来,见了齐湣王,湣王正好出兵攻打燕国。反正《孟子》这本书,不论是孟子自己作的笔记,或者门人根据资料写的,在文字上总会有多少修饰。但在语气之间,还是赞成有此“吊民伐罪”的一战,只是不像《战国策》式说得那么激烈而已。
苏代评论齐王
在当时的国际背景,还有一段有趣的事。原来燕国是派苏代去齐国做间谍的,苏代到了齐国,齐湣王本来认为他是一个政客,两边跑的,不太理他。可是苏代很厉害,最后还是说服了齐湣王,暗中帮了燕国的忙,甚至于齐国要他带兵去打燕国,结果打了败仗,齐湣王还是相信他,他又利用当时的国际情势,使齐王派他出使到燕国。
燕王哙看见自己派往齐国的间谍回来了,就问苏代说,齐王可能称霸天下吗?苏代说,不可能。燕王哙问,这是什么道理呢?苏代说:“不信其臣。”这四个字是不是实在呢?这也是实情。
我说过,齐宣王是相当有器量的。那时候天下贤能之士,如孟子、邹衍等名贤,都集中在齐国,而齐宣王也很尊敬他们。这些人讲的话,他也听,但接纳不接纳是另外一回事。他等于设立了一所研究院,用很高的待遇养着这些人。你们讲演也好,开座谈会也好,你们尽量去chuī你们的,我有我自己的一套,并不偏爱某一人,也不专采某一人的建议。结果他的儿子齐湣王也和他的父亲宣王一样,但更有甚焉,“不信其臣”。
苏代把这情形报告了燕王哙以后,燕王哙知道齐国已不能称霸天下,于是放心了,同时听了别人“不信其巨”的弊端,便专任子之,让他负更多的权责。最后让位给子之,终于导致了燕国内部的大动乱。
但是还有更深一层的秘密,原来子之早就看出苏秦是一个很厉害的角色。所以就教他的儿子,积极追求苏代的女儿。两个年轻人结了婚,子之和苏秦、苏代之间,早已成为儿女亲家,而且在苏代奉燕王之命到齐国去做间谍以前,是有深jiāo,苏代自然要帮忙亲戚。所以又是寥寥“不信其臣”四个字,不着痕迹地种下了燕王哙让国的前因。再加鹿毛寿说的“人谓尧贤者,以其能让天下也。今王以国让子之,是王与尧同名也。”于是就演出了一幕食古不化的丑剧。
了解了当时的国际情势和人事的背景,权臣谋士们心术品格的卑劣,再来看《孟子》这一段书就更有味道了。虽然孟子说的是可取之道,与不可取之道,谈的是理论。但是以孟子谈话的气势、口吻,和当时国际情势配合起来看,那么孟子的话,和当时的谋略家,纵横家们没有两样,他的态度是赞成的了。其实在jīng神内涵上,还是大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