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读些什么。有一次他找不到自己读的地方时,她说。
他用燃烧的眼睛望着她,快要露出窘相,唇边却冒出了一句反驳的话。
我怕是你也不知道吧。刚才的十四行说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坦然地笑了,已经忘了。咱们就别读了吧。今天天气真美!
这是我们一段时间之内最后一次上山了呢,他心情沉重地宣布,海面上已酝酿着风bào。
书本从他手里滑落到地下。两人默默地闲坐着,用怀着幻梦却还看不见的眼睛望着幻梦样的海湾。露丝瞥了一眼他的脖子。她并没有偎依过去,只是被身外的某种力量吸引了去。那力量比地心引力还qiáng,qiáng大得有如命运。要偎过去只有一英寸距离,她全没有想就偎过去了。她的肩头挨着了他的肩头,轻得像蝴蝶点着花朵。对方的反应也同样轻微。她感到他的肩头靠着了自己,一阵震颤穿过她全身。已是她挪开身子的时候了,可她已成了个机器人,她的动作已不受意志支配--她感到一阵疯狂的迷醉,根本没想到控制或是压抑。他的手臂悄悄地伸到了她背后,搂住了她。一阵欢乐折磨着她,她等着。那手缓缓移动起来。她等着,不知等着什么,喘着气,嘴唇gān涸,脉搏急跳,一种期待的狂热弥漫了她的血液。搂着她的手往上移动了,把她接了过去,温存地慢慢地搂了过去。她再也不能等待了。她发出一声疲劳的叹息,主动地,痉挛地,全不思考地靠到了他的胸脯上。他立即低下头去,他的嘴唇刚刚靠近,她的嘴唇早已迎了上来。
这肯定就是爱情,在她获得瞬间的理智时,她想。要不是爱情,就太可耻了。只能是爱情。她爱这个搂着她、吻着她的男人。她扭了扭身子,对他靠得更紧了。过了一会,她突然激动地挣开了他部分的搂抱,伸出胳膊搂住了马丁·伊甸那被太阳晒黑了的脖子。爱情和欲望得到了满足,那感觉是那么美妙,她不禁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然后放松了胳膊,半昏迷地躺在了他的怀里。
两人没有说话,很久没有说话。他两次弯过身子亲她,她两次都用嘴唇羞答答迎接他的嘴唇,而且欢喜地往他怀里钻。她偎依着他,无法挪开。他坐着,用两条手臂半托着她,凝望着海湾那边巨大的城市的模糊形象--虽然看不见。这一回他脑子里只有光和色在脉动,没出现幻想,那光与色跟那天天气一样温暖,跟爱情一样火热。他向她俯过身去,她已在说话了。
你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她低声问。
从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在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我爱得发狂,那以后更是越爱越狂,而现在是爱得最狂的时候,亲爱的。我差不多成了个狂人。我快活得脑袋都发晕了。
我很高兴成了个女人了,马丁--亲爱的。她长叹了一声,说。
他一次又一次紧紧地拥抱她,然后问道:
你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啊,我一直都知道,差不多从开始就知道。
可我却像个编幅一样没看见!他叫了起来,带着懊恼的调子。我连做梦也没想到,直到刚才我--亲了你才算明白过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哪开了一点,望着他。我是说我差不多从开始就知道你在爱我。
可你呢,你爱我吗?他追问。
我是突然发现的。她说得很慢,眼睛热烘烘的,闪动着,柔情脉脉,颊上升起了淡淡的红晕,经久不散。我一直都不知道--是刚才你搂着我我才明白过来的。我从没有想过和你结婚,马丁,刚才以前都没想过。你是用什么办法让我爱上你的?
我不知道,他笑了起来,办法只是爱吧。因为我太爱你,怕是连石头的心也能融化的,更不用说像你这样活生生的。会呼吸的女人的心了。
这跟我想像中的爱情太不一样了。她转换了话题。
你想像中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呢?
我没想到它会是这样。说时她望着他的眼睛,但随即低下了眼帘,说道,你看,我就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样子。
他又想把她接过去,却只是让接着她的手臂微微动了一动--他怕自己大贪婪,这时他却感到她的身子依从了。她再一次倒进了他的怀里,嘴唇紧贴到他的嘴唇上。
我家的人会怎么说呢?在一次停顿时她突然忧心忡忡地问道。
我不知道,若是想知道什么时候都可以问的,很容易。
可要是妈妈不同意怎么办泥?我真害怕告诉她。
我去跟她讲好了,他自告奋勇说,我觉得你妈妈不喜欢我,但我可以争取她。能争取到你的人是什么人都能争取到的。即使我们没有争取到--
那怎么办?
那有什么,我们仍然彼此相爱。不过,要争取你妈妈并不难,她太爱你。
我可不愿意伤她的心,露丝沉吟着说。
他很想向她保证她妈妈不会那么容易就伤心的,却说道:爱情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
你知道不,马丁,你有时候真叫我害怕。我现在想起你和你的过去都还害怕呢。你一定要对我非常非常好。你要记住我毕竟还是个孩子,从来没有恋爱过。
我也从来没有恋爱过。我们俩都是孩子。我们是最幸运的,因为彼此都是初恋。
不可能!她立即从他怀抱里激动地抽开了身子。对你是不可能的。你当过水手,而我听说,水手是--是--
她犹豫了,没说出来。
水手都有个嗜好,在每个港口有个老婆,是么?他提示道,你是这个意思么?
是的。她低声答道。
可那并不是爱情,他专断地说,我去过许多港口,但在那个晚上第一次遇见你之前我一点也没有恋爱过。我跟你分手之后几乎被抓了起来你知道么?
抓了起来?
真的,警察还以为我喝醉了呢;我那时确实醉了--因为爱上了你。
可你说我们还是孩子,而我说你不可能还是个孩子,我们离题了。
我说了除了你之外我没有爱过任何人,他回答,你是我的初恋,头一个恋人。
但你做过水手,她反驳。
可那并不能说明我跟你不是初恋。
你有过女人--别的女人--啊!
令马丁·伊甸极其意外的是,她忽然泪流满面,大哭起来。他用了许多亲吻和爱抚才叫她平静下去。在劝慰她时他一直想着吉卜林的诗句:上校的夫人和无论什么贱女,说到底也同是血肉之躯。①他认为这话不错;虽然他读过的小说曾给过他别的看法。那些小说应对他负责的看法是:上流社会只有靠正式求婚才能缔结婚姻,而在他出身的下层,姑娘和小伙子靠身体的接触而互相拥有是正常的事。但若要说上层社会的高雅人物也用同样的方式彼此追求,他就觉得难以想像了。可是小说错了,眼前就有一个证据。默不作声的接触和爱抚对工人阶级的姑娘有效,对高于工人阶级的姑娘也同样有效。她们毕竟也显血肉之躯,骨子里都是姐妹。他若是没忘记他的斯宾塞的话,对这些早就该知道了。在他拥抱着露丝、安慰着她的时候,便不禁想起上校的夫人和无论什么贱女说到底都很相像的话,感到非常安慰。这让露丝跟他更接近了,她不再高不可攀了。她那亲爱的身子也和任何人的身子一样,和他的身子一样。他们的婚姻再没了障碍。唯一的差异是阶级的差异,而阶级是外在的,可以摆脱.他曾读到一个从奴隶上升为罗马穿红着紫的人物的故事。既然如此,他也可以上升到露丝的地位。在她那纯贞、圣洁、有教养、和仙灵一样美丽的灵魂之下,她作为人的基本方面和丽齐·康诺利以及类似的姑娘并没有两样。她们可能做的事地也可能做。她可能爱,可能恨,说不定还可能歇斯底里;她肯定可能护忌,她现在就在他的怀抱里最后抽泣着,妒忌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