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马丁在奥克兰街上遇见了格特露,听她说了些他知道必然会发生的事--伯纳德·希金波坦因为他在公众面前丢了全家人的脸对他大为光火,不许他再进他的屋。
你怎么不离开这儿,马丁?格特露求他,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找个工作,安定下来吧。等这阵风刮过了再回来。
马丁摇摇头,却没有解释。他能怎么解释?他和他的家人之间大张着一个可怕的智力鸿沟,他为那鸿沟感到恐怖。他无法跨越那鸿沟向他们解释自己的立场--他对社会主义的尼采式的立场。在英语里,在一切语言里,都找不到足够的词汇去向他们解释清楚他的态度和行为。在他们心目中他的良好行为的最高观念就是找个工作。那就是他们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意见,也就是他们思想的全部词汇。找一份工作!gān活儿去!可怜的、愚昧的奴隶们,他想道。他姐姐还在说话。难怪世界属于qiáng者。奴隶们都为自己能做奴隶感到陶醉呢。一份工作便是他们崇拜的huáng金偶像,他们在工作面前五体投地,顶礼膜拜。
格特震要给他钱,他又摇了摇头,虽然他明白那天他就非得去上当铺不可。
现在可别到伯纳德身边去,她急忙劝告他,你若是愿意,等他几个月以后冷静下来,可以让他把开送货车的工作给你。需要我的时候就通知我,我会立即来的,别忘了。
她走掉了,他能听见她的哭声。望着她那沉重的身影和蹒跚的脚步,一阵凄凉的辛酸不禁穿过他。心里。他望着她走掉时,他那尼采式的华厦似乎动摇了,垮塌了。抽象的奴隶阶级倒没有什么,但是奴隶阶级到了自己家里就不那么圆满了。而且,若是真有什么奴隶在受到qiáng者蹂躏的话,那就是他的姐姐格特露。面临着这个矛盾怪圈他放肆地笑了。好个尼采的信徒!他那理性的思想竟会团第一次的情绪波动而动摇--是的,因奴隶道德而动摇,因为他对他的姐姐的怜悯事实上便是奴隶道德。真正高贵的人是超越怜悯和同情的。怜悯和同情产生于关押和贩卖奴隶的地窖里,不过是挤成一团的受苦者和软弱者的痛苦和汗水而已。
第四十章
《过期》仍然躺在桌上,被忘掉了。他寄出去的手稿现在都躺在桌子底下。只有一份稿子他还在往外寄,那就是布里森登的《蜉蝣》。他的自行车和黑色外衣又进了当铺。打字机行的人又在担心租金了。但是马丁再也不会为这类事情烦恼了。他在寻找新的方向,在找到以前,他的生活只好暂停。
几个礼拜以后他等待的东西出现了。他在街上遇见了露丝。她确实由她的弟弟诺尔曼陪着,两人确实都想不理他,而诺尔曼也挥手打算赶他走。
你要是骚扰我姐姐,我就叫警察,诺尔曼威胁说,她不愿意和你说话而你硬要跟她说话就是侮rǔ她。
如果你坚持你的做法,就去叫警察好了,那你的名字就会上报,马丁冷冷地回答,现在你离开这儿,去叫警察吧,我要跟露丝谈一谈。
我要听你自己说说,马丁对露丝说。
她颤抖着,脸色苍白,可是停了步,带着疑问的神色望着他。
我要听你回答我在信里提出的问题,他提醒她。
诺尔曼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但是马丁立即盯了他一眼,制止了他。
她摇摇头。
全是出于你自己的自由意志么?他问。
是的,她声音很低,但坚决,沉静,是我自己的自由意志。你叫我受到了侮rǔ,叫我羞于见到朋友。她们都在说我闲话,我知道。这就是我能告诉你的话。你使我很不幸,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朋友!闲话!报纸上的错误报道!这些东西总不会比爱情更qiáng有力吧!我只能相信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一阵红晕赶走了她脸上的苍白。
我们有过那么多的过从你还这么讲么?她有气无力地说,马丁,你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可不是一般的人。
听见了吧?她不愿意再跟你来往了!诺尔曼叫了起来,打算带了她离开。
马丁站到一边,让他们走掉了,一面在口袋里摸索着烟叶和褐色的纸,却没有。
到北奥克兰的路还很远,但是他是直到上了台阶进了屋子才发觉自己是步行回来的。他发现自己坐在chuáng边上,向四面张望着,像个刚醒来的梦游病患者。他注意到《过期》还躺在桌子上,便拉拢了椅子伸手去取笔。他有一种带逻辑qiáng迫力的有始有终的天性。有件事因为别的事耽搁而没有做完,现在别的事已经做完,他就该来完成这件事了。往后再要gān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面;临着平生的转折关头。一个阶段已经结束,他郑重其事地做着收尾工作。他对于未来并不好奇,等着他的是什么东西他不久就会知道的。不管是什么,都没有关系。一切一切都似乎无所谓了。
一连五天他苦苦地写着《过期》,没有出门,没有见人,东西也吃得很少。第六天早上邮递员给他送来了《帕提农》①的编辑给他的一封信。他一眼就看出《蜉蝣》已经被采用。本刊已将此诗送卡特莱特·布鲁斯先生审阅,编辑说,布鲁斯先生极为推崇,本刊亦爱不释手。本刊七月号稿件业已排定,为说明出版此稿之忱,谨此奉告:该稿已定于八月号刊登--请向布里森登先生转致本刊荣幸之感,并致谢意。请于赐复时附寄布里森登先生照片及小传。本刊薄酬若不当意,请即电告,并提出先生以为恰当之数。
①帕提农:原为希腊雅典公元前五世纪祭把智慧、技巧和战争女神雅典娜的神庙。
他们提出的稿酬是三百五十元,马丁觉得已经不必再电告了。不过这事得要取得布里森登同意。看来他毕竟没有错:这里就有了一个有眼光的杂志编辑。即使这首诗可称世纪之作,稿费也还是很高的。至于卡特莱特·布鲁斯,马丁知道他在布里森登眼中是其意见多少还值得尊重的唯一评论家。
马丁乘电车进了城,在凝望车外闪现的房屋和横街时他意识到了一种遗憾:他并没有为他的朋友的成功和自己的显著胜利太感到得意。美国唯一的评论家对这首诗表示了赞赏;那么自己的看法:好作品也能得到杂志的首肯也证明没有错。但是他心里的热情已经没有了源泉。他发现自己更喜欢的倒是见到布里森登,而不是告诉他好消息。《帕提农》接受稿件的事提醒了他,在他忙着写《过期》的五天里还没有得到过布里森登的消息,甚至连想也没有想起过他。这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忙昏了头,于是为忘掉朋友而惭愧起来。但,就是那惭愧之感也并不qiáng烈。他已经麻木,除了写作《过期》所需要的艺术激情之外他已经不再有激情可言。在别的事情上他处于失神状态,到目前还是一片空白。电车呜呜驶过的这一切生活都似乎辽远缥缈。即使他刚才经过的教堂那巍峨的石头尖塔此刻突然砸到他头上,碎成了片片,他也不会注意,更不要说惊讶了。
他来到旅馆,匆匆上了楼,走到布里森登的房间,又匆匆地赶了下来。房间是空的。行李全没有了。布里森登先生留下地址没有?他问办事员,那人很纳罕,打量了他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