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视导员,一个好老头,在路边叫住了马丁。他想起了他,回忆了在他办公室里跟他的几次会见,那时马丁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了。
很久以前我在一份杂志上读到了你的《钟声激越》,他说,好得就像爱伦·坡的作品。jīng彩,我那时就说,jīng彩!
是的,以后几个月里,你两次从我身边走过,都没有认出我来--马丁几乎这样叫出声来。那两次我都在挨饿,在上当铺。可那时我的作品已经完成了。你现在为什么又来认我呢?
那天我还在对我的老伴说,对方还在讲,请你出来吃顿饭会不会是个好主意呢?她非常赞成。是的,她非常赞成我的意思。
吃饭?马丁声音很凶,几乎像咆哮。
什么?啊,是的是的,吃饭,你知道--跟我们吃一顿便饭,跟你的老学监,你这个小鬼,他有点紧张地说。装作开玩笑、挺友好的样子。
马丁感到莫名其妙,沿着大街走着。他在街角站住了,向四面茫然地望了望。
哼,真有意思!他终于喃喃地说道,那老家伙在害怕我呢。
第四十五章
有一天克瑞斯来看马丁了,克瑞斯是真正的贱民之一。马丁听着他叙述起一个辉煌计划的细节,放下心来。那计划相当想入非非,他怀着小说家的兴趣而不是投资人的兴趣听他讲述。解释到中途,克瑞斯还分出了点时间告诉马丁,他在他那《太阳的耻rǔ》里简直是块木头。
可我并不是到这儿来侃哲学的,克瑞斯说下去,我想知道你是否肯在这桩买卖上投上一千元资本。
不,我无论如何也还没有木头到那种程度,马丁回答,不过我要告诉你我的打算。你曾经给了我平生最jīng彩的一夜,给了我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现在我有钱了,而钱对于我又毫无意义。我认为你那桩买卖并无价值,但我愿意给你一千元,回报你给我的那个无价之宝的一夜。你需要的是钱,而我的钱又多得花不完;你既然需要钱,又来要钱,就用不着耍什么花枪来骗我了,你拿去吧。
克瑞斯没有表现丝毫惊讶,折好支票,放进了口袋。
照这个价钱我倒想订个合同,为你提供许多那样的夜晚,他说。
太晚了,马丁摇摇头,对于我来说那是唯一的一夜。那天晚上我简直就是在天堂里。我知道那对于你们是家常便饭,可对我却大不相同。我以后再也不会生活在那样的高度了,我跟哲学分手了;关于哲学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想听了。
这可是我平生凭哲学谦到的第一笔钱,克瑞斯走到门口,站住了,说,可是市场又垮掉了。
有一天莫尔斯太太在街上开车路过马丁身边,向他点了点头,微笑了一下;马丁也脱帽,微笑作答。此事对他毫无影响,要是在一个月以前他一定会生气,好奇,而且会揣测她的心理状态;可现在事情一过他便不再想,转瞬便忘,就像路过中央银行大楼或是市政厅便立即忘记一样。可不好理解的是:他的思维仍然活跃,总绕着一个圆圈转来转去;圆圈的中心是作品早已完成;那念头像一大堆永不死亡的蛆虫咬啮着他的脑子,早上把他咬醒,晚上咬啮他的梦。周围生活里每一件进入他感官的事物都立即和作品早已完成联系了起来。他沿着冷酷无情的逻辑推论下去,结论是他自己已无足轻重,什么也不是。流氓马·伊甸和水手马·伊甸是真实的,那就是他。可那著名的作家马丁·伊甸却是从群氓心理产生的一团迷雾,是由群氓心理硬塞进流氓和水手马·伊甸的臭皮囊里去的。那骗不了他,他并不是群纸献牲膜拜的那个太阳神话。他有自知之明。
他测览杂志上有关自己的文章,细读上面发表的关于他的描写,始终觉得无法把那些描绘跟自己对上号。他确实是那个曾经生活过、欢乐过、恋爱过的人;那个随遇而安。宽容生活里的弱点的人;他确实在水手舱当过水手,曾在异国他乡漂泊,曾在打架的日子里带领过自己一帮人;他最初见到免费图书馆书架上那千千万万的藏书时确实曾目瞪口呆;以后又在书城之中钻研出了门道,掌握了书本;他确实曾经点着灯熬夜读书,带着铁刺睡觉,也写过好几本书。但有一桩本领他却没有:他没有所有的群氓都想填塞的那么个硕大无朋的胃。
不过,杂志上有些东西也令他觉得好玩。所有的杂志都在争夺他。《华伦月刊》向他的订户宣传它总在发现新作家;别的且不说,马丁·伊甸就是他们向读者大众推荐的。《白鼠》杂志宣称马丁·伊甸是他们发现的;发表同样消息的还有《北方评论》和《麦金托什杂志》,可他们却叫《环球》打哑了,《环球》胜利地提出了埋藏在他们的文献中那份被窜改得面目全非的《海上抒情诗》;逃掉了债务又转世还魂的《青年与时代》提出了马丁一篇更早的作品,那东西除了农民的孩子之外再也没有人读。《跨越大陆》发表了一篇振振有辞的庄严声明,说他们是如何物色到马丁·伊甸的,《大huáng蜂》却展示了他们出版的《仙女与珍珠》,进行了激烈的反驳。在这一片吵嚷声中欣格垂、达思利公司那温和的声明被淹没了,何况欣格垂出版社没有杂志,无法发表更为响亮的声明。
报纸计算着马丁的版税收入。某几家杂志给他的豪华稿酬不知道怎么泄露了出去,于是奥克兰的牧师们便来对他作友谊拜访;职业性的求助信也充斥了他的信箱。而比这一切更糟的则是女人。他的照片广泛发表,于是有了专门的作家拿他那晒黑了的结实的面庞、上面的伤疤、健壮的肩头、沉静清澈的眼光、苦行僧式的凹陷的面颊大做文章。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时代的野性,不禁微笑了。他在自己jiāo往的妇女中不时发现有人打量他,品评他,垂青于他。他暗暗好笑,想起了布里森登的警告,笑得更有趣了。女人是无法毁掉他的,这可以肯定,他早已过了那样的年龄。
有一回他送丽齐去夜校。丽齐看见一位穿着华丽的长袍的资产阶级美女膘了他一眼。那一眼瞟得长了一点,深沉了一点,其意思丽齐最是明白。她愤怒了,身子僵直了,马丁看了出来,也注意到了那意思,便告诉她这种事他早已见惯不惊,并不放在心主。
你应当注意的,她回答时满眼怒火,问题就在,你已经有了毛病。
我一辈子也没有更健康过,我的体重比过去增加了五磅呢。
不是你身体有病,而是你脑子有病,是你那思想的机器出了毛病。连我这样的小角色也看出来了。
他走在她身旁想着。
只要能治好你这病,我什么都不在乎,她冲动地叫喊起来,像你这样的人,女人像那样看你,你就得小心。太不自然,你如果是个打打扮扮的男人那倒没什么,可你天生不是那种人。上帝保佑,要是出了一个能叫你喜欢的人,我倒是心甘情愿,而且高兴的。
他把丽齐留在夜校,一个人回到了大都会旅馆。
一进屋他就倒在一张莫里斯安乐椅里,茫然地望着前面。他没有打盹,也没有想问题,心里一片空白,只偶然有一些回忆镜头带着形象、色彩和闪光从他眼帘下掠过。他感到了那些镜头,却几乎没有意识到--它们并不比梦境更清晰,可他又没有睡着。有一次他醒了过来,看了看表:才八点。他无事可做。要睡觉又嫌太早。他心里又成了空白,眼帘下又有影像形成和消失。那些影像都模糊不清,永远如阳光穿透的层层树叶和灌木丛的乱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