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紧挨着他的手臂走过灯光暗淡的市道,走下狭窄的楼梯。
我现在安全了,两人来到人行道上,她说,同时从他手臂了抽出了手。
不,不,我送你回家,他回答。
谢谢,不用了,她拒绝,没有必要。
她第二次要抽掉手,他一时感到了好奇:现在她已无危险可言,为什么反而害怕了?她为了摆脱他几乎手忙脚乱了。他想不出理由,只以为她是紧张。他没有放掉她打算缩回的手,只带了她继续往前走。走过半段街区,看见一个穿长外套的人闪进了一家门口。他经过时瞥了一眼,尽管那人领子掀得很高,他却深信自己看见的是露丝的弟弟诺尔曼。
露丝和马丁走路时没大说话。她是惊呆了,他则冷漠。有一回他说他要走,要回南海去;有一回她要求他原谅她来看了他,然后两人便再没有话。到了门口,分手也是礼貌性的。两人握了握手,互道晚安,他又脱帽致意。门关上了,他点燃了一支香烟,走上回旅馆的路。他回到刚才诺尔曼躲进去的屋门口时,停住步子,带着特别的心清查看了一下。
她撒谎了,他大声说道,她要我相信她冒了很大的危险,其实她一直知道她弟弟就在外面等着送她回家。他不禁笑出声来。啊!这些资产阶级!我倒霉的时候连跟他姐姐在一起也不配,怕叫人看见。我有了银行存款他却亲自把姐姐给我送上门来。
他转身正要离开,一个跟他走同一方向的流làng汉从身后走来向他乞讨。
我说,先生,给我一个两毛五的角子住店好么?他说。
那声音叫马丁转过身子,却随即跟乔握起手来。
还记得我们在温泉告别的时候么?那人说,那时我就说我们会见面的。这一点我从骨头里都感觉得到。现在我们可不就在这儿遇见了么?
你看去挺不错嘛,马丁带着欣赏的口气说,你长胖了。
当然长胖了,乔满脸欢喜,我是直到开始了流làng才懂得生活的。我体重增加了三十磅。可在那些日子却瘦得皮包骨头。我倒的确适合于流làng。
可你仍然在找钱住店,马丁刺他一句,而今天晚上又很冷。
哈!找钱住店么?乔一只手插进屁股口袋,抓出一大把角子,这可比做苦工qiáng多了。他得意扬扬地说,你看起来挺阔的,所以我就敲你一家伙。
马丁哈哈大笑,认了输。
这一把钱倒够你大醉几回的,他话外有话。
乔把钱塞进了口袋。
我从不大醉,他宣布,从不喝醉,虽然我要醉也没有谁会挡我。我和你分手之后只醉过一回,那是意外,空肚子喝了酒。我gān活像吉生的时候酒醉得也像畜生,我生活像人的时候喝酒也就像人了--高兴时偶尔来上两杯,绝不多喝。
马丁约好明天跟乔见面,就回到旅馆。他在办公室看了看船舶消息。五天后马里泊萨号就去塔希提岛。
明天在电话上给我订个豪华舱位,他告诉服务员,不要甲板上的,要下面的,迎风一面--在舷,记住,左航。你最好是记下来。
一回到房里他就钻进被窝像个孩子似的睡着了。那晚发生的事对他毫无影响。他的心已经死灭,留不下什么印象。他遇见乔时的温暖情绪也非常短暂,他随即因那往日的洗衣工的出现而厌烦,为不得不说话而难受。五天以后他就要到他心爱的南海去了,可那对他也没有了意思。他闭上眼,一睡八个小时,睡得正常,舒坦,没有烦躁,没有翻身,也没有梦。睡眠于他就是忘却。他每天都为醒来感到遗憾。生命使他烦恼了,厌倦了,时光叫他难堪。
第四十六章
我说,乔,第二天早上他招呼当年一起gān活的伙伴说,二十八号街有一个法国人赚了一大笔钱,打算回法国。他开了一家小蒸汽洗衣店,花里胡哨,设备齐全,你若是想安定下来,可以拿这家铺子开张。这钱你拿去先去买几件衣服,十点钟到这个人的办公室去。洗衣店就是他给我找到的。由他带你去,要你去看一看,你如果中意,觉得价钱合适--一万二千块--就回来告诉我,那店就归你了。现在去吧,我很忙。你呆会儿再来,我们再见面。
听着,马,那人慢吞吞地发起火来,缓缓说道,我今天早上是来看你的,懂吗?不是来要什么洗衣店的。我是来和老朋友聊天的,可你却要塞给我一家洗衣店。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你还是带了你那洗衣店到地狱去吧。
他正要冲出屋子,马丁一把揪住他的肩头,揪得他转过身来。
听着,乔,你要是那样做,我就揍你脑袋,看在你是老朋友面上,揍得更狠。明白么?愿挨揍吗?愿吗?
可乔已经揪住他,打算把他摔倒在地,但马丁却控制了他。他扭来扭去,想摆脱马丁的优势。两人彼此抱住,在屋里摇晃了一阵,便摔倒在一把已破的藤椅上。乔压在下面,双手被抓住了,直伸着,马丁的膝盖顶在他胸口上。他已经气喘吁吁,马丁放掉了他。
现在咱们来谈一谈,马丁说,你别跟我耍横,我要你先办完洗衣店的事再回来,咱俩那时再为了老jiāo情谈谈老jiāo情。我早告诉过你,我很忙。
一个仆役刚送来了早班邮件,一大抱信件和杂志。
我怎么能又跟你谈话又看这些东西呢?你先去把洗衣店的事办了,然后咱俩再见面。
好吧,乔勉qiáng同意了,我认为你刚才是在回绝我呢,看来我是误会了。可你是打不过我的,马,硬碰硬地打,我的拳头可比你打得远。
哪天咱们戴上手套再较量吧,马丁笑了笑,说。
肯定,我把洗衣店办起来再说,乔伸直了手臂,你看见我能打多远吗?能打得你倒退几步呢。
大门在洗衣工背后关上之后,马丁叹了一声,松了口气。他已经变得落落寡合了,他一天天发现自己更难跟人和谐相处。别人的存在令他心烦,硬要跟人说话也叫他生气、烦躁。一跟别人来往他就要设法找借口摆脱。
他并不立即开始拆看邮件,只坐在椅子上打吨,什么都没gān地过了半小时。只有一些零碎的模糊念头偶然渗透到他的思想里,更确切地说,他的思想只极偶然地闪出一两星火花。
他振作jīng神看起邮件来。其中有十二封是要他签名的--这类信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还有职业性的求助信,还有一些怪人的信。一个人寄来了可用的永动机模型;一个人证明世界的表面是一个圆球的内壁;一个人打算买下下加利福尼亚半岛组织共产主义侨居地,来请求财政援助。什么人都有。还有些是妇女,想认识他,其中有一封使他笑了,因为附有一张教堂座位的租金收据,证明她虔诚的信念和正派的作风。
编辑和出版家的信件是每日邮件的主要部分。编辑们跪地乞求他的稿件,出版家们跪地乞求他的书--乞求他那些被人轻贱的可怜的手稿,当初为了筹集它们的邮资,他曾把一切值钱的东西都送进当铺,过了许多凄惨的日子。还有些是意外的支票,是英国连载的稿费,外国译本预付的稿费。他的英国代理人通知他,有三本书的德文翻译权已经卖出;又通知他他的作品已有瑞典译本问市,只是得不到稿酬,因为瑞典没有参加伯尔尼版权公约。还有一份名义上申请批准俄文译本的信,那个国家也同样没有参加伯尔尼公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