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南怀瑾讲庄子全集_南怀瑾【完结】(100)

2019-03-10  作者|标签:南怀瑾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这就是人生活着的价值。一切的座位,也不追究它最初的动机怎么样。譬如,“这家伙找我不知打什么主意?”你管他打什么主意,他来找你就是主意。你有的就给他嘛,很简单。或者,“不知道他来是什么意思?”他来就是意思嘛。一切的座位,也不要追求结果是什么。人如果忘记了无始无终时空观念,只对现有的生命,悠然而受之。天冷了就穿衣服,天热了就脱衣服,“受而喜之”,如果人真修养到这个境界,就把整个人生看成一个“游戏三昧”了,“忘了复之;”“复”就是恢复,我们忘掉了生命中的什么?我们把一个婴儿抱在手上,你骂他两句,算不定他笑了,他以为你逗他笑。可惜,我们当婴儿那本有的境界,长大后被后台的情识污染了。如果忘掉了后天的情识,去掉了后天的污染,就恢复到婴儿哪个无所为的境界了。“是之谓不以心捐道,”这就叫不用心去求道。为什么用“捐”呢?“捐”就是减少。我们打坐求空,空是一个方法,是叫你减掉。教你念佛念咒子,那是加法。佛法叫你“不增不减”,不要去加,也不要去减。但普通人都是“以心捐道”,以减法来。你有心去空,认为这是修道,不对了,有心修道不是道,“捐道”不对。“不以人助天。”不以人为的方法去帮助自己的天机自然,所以要让其自然。自然在哪里?庄子告诉我们,就是现在,只有当下一个。后来禅宗把它浓缩了:“当下即是”,就是只有现在。生命就在现在这一下,当下即是,这样就是真人。

  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 ;凄然似秋,暖然似chūn,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一个人修养到这一步,“其心志,”他的心中没有烦恼没有妄想,jīng神专一。“其容寂”,你看他外表的容貌,好象很安静,内心的修养慢慢地影响他的外表,很清静,就是我们讲神仙菩萨那个样子。“其颡 ;”他的额头发亮,有光,很充满。那这样的人,你说那不是像一个木头人马?他有没有情感变化呢?他有情感变化。“凄然似秋,暖然似chūn,喜怒通四时,”换句话说,就是《论语》上描述孔子“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看起来很庄严很威严,但同他一接触一jiāo谈,好象如坐chūn风中,很舒服很温和。他情感的变化,不是喜怒无常,是很有常规,同chūn夏秋冬一样,反映得很自然,也就是很近人情。一个有道的人,其内外行为都很近人情,不是不近人情的。如果一个修道的人怪里怪气,那已经是神经了,不是修道。修道的人非常平凡,很近人情。“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他在世上处于万物之间,非常恰当相宜,但你研究不出来他用什么方法。他作人处事相当高明,恰如其分,恰到其所。这是真人的境界。

  “大宗师”以我们的观念来讲,先要有出世的成就,也就是普通观念的得道了。上一次讲过了“内圣”,得道的人的功夫、境界,“内圣”以后才能“外王”,并不是说得了道德人同外界没有关系。只有真正得道了,才是圣人,才够得上“大宗师”,然后才如何入世去行用世之道。用世同庄子的《外篇》《杂篇》有很大关系。《庄子》这本书代表了道家的思想,普通称为老庄,又称huáng老之道,包括了兵家、法家等,乃至诸子百家的渊源都出自huáng老。在huáng老的立场看,儒家也出自huáng老。这个“老”不单指老子〈道德经〉,它包括了中国文化全部的“道”。事实上,在中国历史上天下大乱的时代,拨乱反正都全靠道家,在治平之时才是儒家。一般学者研究认为,孔孟之道是秦汉以后被帝王们所利用,作为统治的一种的权术。表面上看这些学者们的讲话,有一种过分的要求。事实上,秦汉以后的儒家,唯一的办法,谋生的本事就是做官。这个做官影响了中国三千年的教育,这三千年的教育是非常有问题的教育。这种教育形成了一个民族观念:首先是重男轻女,因此每一个人希望生一个儿子,然后再“望子成龙”,有什么办法可以“望子成龙”呢?唯一的方法:“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可以做官,做官可以发财,这

  是连带着一串的观念来的。在座诸位,包括我们在内,思想里尽管有终君爱国等大帽子大口号,事实上归根结底,最初开始读书还是想做官,升官发财。儒家是如此。在历史上真正不同的人物是道家,道家并不一定就是打坐修道,它包括了中国文化天文地理等。这些道家拨乱反正用的许多东西是什么呢?一部影响最大的书就是《庄子》,大家平时都忽视了这一点。后来所谓谋国之道,乃至军事思想谋略思想等,都出于《庄子》,下面就是庄子讲的外用之学,他首先以军事哲学作基础。

  道家好谈兵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

  第一句话,就涉及到中国文化史上一个很严重的观点。庄子提出来,所谓“大宗师”,得道的人,假使他出世,要对历史对国家天下有所贡献,首先要懂得用兵的道理。在中国文化史上,历代喜欢谈兵论兵,是道家的人,所以军事谋略学的思想都出于道家,尤其后代所标榜的神仙,没有不喜欢谈兵的。如道家的代表作《淮南子》《抱擈子》,几乎所有道家的大著作后面都附有兵法,乃至政治权术的那一套东西。因此历朝的变更用兵之道,甚至政治策略的变动,跟道家都有密切的关系。从文化史上看起来,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唯有代表儒家的孔孟之道,反倒不喜欢谈兵,甚至避免谈兵。

  我们看到的《庄子》,他这里就gān脆提出:“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把别人的国家亡了,不论是侵略也好,吊民伐罪也罢,亡了别人的国家,别人还要感谢。这很难了,历史上几乎没有做到的。在中国上古时候往往有,历史上所标榜的,事实究竟如何不知道,后人有很多的怀疑,如“汤武革命”就是这样。为什么得道的人用兵会做到如此呢?因为“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这些文字看起来是顺的,其观念、逻辑都是相反的。就是说,得道的圣人用兵,虽然亡了别人的国家,而被亡国家的人民个个爱戴,个个拥护,因为他的用心,不是为了私欲为个人的利益,也不是为了qiáng权占领侵略别人,是为万民造利益,用现在的话讲,是为人民造福利。这种福利不是现在福利的观念,是“利泽施乎万世”。这一点要特别注意,尤其是青年同学要注意。

  谈中国文化,刚才我们批评读书人都喜欢做官。像我们小的时候,必须背《朱柏庐治家格言》,甚至每个国民都要读的。其中有一句格言:“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我们这一辈子都深受这个格言的影响。中国过去读书人做官,制定任何一个政治上的方略,实施任何一个政治上的举动,都不可避免的有一个很严重的观念,自己这个政策出来,是否有百年大计,不是只故眼前的。还有一个很严重的观念,在个人的方面,要使自己后世的子孙能抬起头来。如果做了在历史上有污点的事情,后世的子孙永远无法抬头。譬如按一般的挂念来说,是非暂且不管,一般认为岳飞是忠臣,秦桧是jian臣,在清朝时,一个姓秦的诗人到杭州西湖岳王庙去时,做了一句名诗:“我到杭州愧姓秦”。这种思想观念哪里来的?就是中国几千年来文化的习惯,“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这两种观念在今天,在整个中华民族思想里面,好象非常淡了。这是我们民族的悲哀或耻rǔ,这是一个大问题,值得我们去检讨。今天,我们讲复兴中国文化,中国文化究竟是什么?这些都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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