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_周国平【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尼采尝到了孤独的滋味。但是,他有他的"绝妙的慰藉"--叔本华的哲学和瓦格纳的音乐。

  还在学生时代,尼采在一家旧书店里偶然地购得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欣喜若狂,一口气读完了。后来他回忆说,当时他漫游在一个愿望的世界里,梦想找到一位真正的哲学家,能够把他从时代的缺陷中拯救出来,教他在思想和生活中重新变得单纯和诚实,也就是"不合时宜"。正当他怀着如此渴望的时候,他发现了叔本华。他觉得,叔本华就像是特地为他写了这部著作一样。

  到巴塞尔任教以后,尼采结识了当时卜居罗采恩湖畔的瓦格纳。他经常去拜访这位làng漫主义音乐大师,在瓦格纳身边度过了他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光。

  正是在叔本华和瓦格纳的影响下,尼采写出了那本得罪德国正统语言学界、断送自己学术前程的著作。

  可是,尼采现在又要否定叔本华和瓦格纳了。他的灵魂注定不得安宁,不断地摒弃曾经推崇的一切,打碎一切偶像,终于面对空无所有的沙漠。他把自己bī到了沙漠里。

  在回顾自己的人生历程时,尼采说,"通向智慧之路"有三个必经的阶段。第一阶段是"合群时期",崇敬、顺从、仿效随便哪个比自己qiáng的人。第二阶段是"沙漠时期",束缚最牢固的时候,崇敬之心破碎了,自由的jīng神茁壮生长,一无牵挂,重估一切价值。第三阶段是"创造时期",在否定的基础上重新进行肯定,然而这肯定不是出于我之上的某个权威,而仅仅是出于我自己,我就是命运,我手中抓着人类的阄。《尼采全集》,第13卷,第39-40页。

  1876年,尼采生命中的"沙漠时期"开始了。他的jīng神又一次爆发危机,这次的危机如此深刻,以致他不像前两次那样,仅仅同学生团体决裂,仅仅受到德国语文学界的谴责,而是要被整个时代放逐了。

  这一年,瓦格纳在德皇威廉一世支持下,在拜洛伊特举办声势浩大的第一届音乐节。尼采原先把欧洲文化复兴的希望寄托在瓦格纳身上。可是,在拜洛伊特,目睹瓦格纳的"演戏天才"、富裕市民观众的庸俗捧场,尼采失望了。他悄悄离开节场,躲进一片森林,酝酿了一部含蓄批评瓦格纳的书。两年后,瓦格纳的最后一部歌剧《帕西法尔》的剧本寄到尼采手中,尼采的《人性的,太人性的》一书寄到瓦格纳手中,两人从此决裂。

  这一年,尼采与他大学时代最亲密的朋友洛德之间也产生了隔阂,导致了后来的破裂。尼采与洛德,同为李契尔教授的高足,可是两人志趣迥异。洛德脱不开世俗之路,当学生时也有一番雄心,毕业后,逐渐满足于平稳的学者生涯和小家庭生活,终于不过是一个平庸之辈。尼采却始终保持着青年时代产生的使命感。灵魂不同,自然就没有了共同语言。

  这一年,尼采向一位荷兰女子求婚而遭拒绝。后来他尽管一再试图为自己觅一配偶,均不成功,终于至死未婚。

  也在这一年,尼采因健康恶化而停止了在大学授课,三年后辞掉巴塞尔大学教授职务,永远退出了大学讲坛。

  决裂,失恋,辞职,这些遭遇似乎偶然地凑到了一起,却显示了某种必然的命运。一个jīng神贫乏、缺乏独特个性的人,当然不会遭受jīng神上危机的折磨。可是,对于一个jīng神需求很高的人来说,危机,即供求关系的某种脱节,却是不可避免的。他太挑剔了,世上不乏友谊、爱和事业,但不是他要的那一种,他的jīng神仍然感到饥饿。这样的人,必须自己来为自己创造jīng神的食物。

  第6节:第一章 我的时代还没有到来(2)

  尼采自己说:"我的突然转变,不只是由于和瓦格纳绝jiāo,也是由于我为我的天性的完全纷乱而受苦,与瓦格纳分手或辞去巴塞尔的教授职务,都不过是一种病象而已。一种急躁征服了我……我惊愕地发现,我làng费了多少时间,多么徒劳,竟然自愿以我的全部生存作一个语文学家,以此为终生的事业……有十年之久,我绝对没有得到jīng神的营养,没有得到有用的知识,无谓地为积满灰尘的学术破烂而丢掉了无数事物。盲目地、小心地耙搔古希腊文献,这便是我非做不可的事情!"《尼采选集》,第2卷,第448页。

  1879年,尼采结束了十年教授生涯,从此开始了他的没有职业、没有家室、没有友伴的孤独的漂泊生涯。

  这时候的尼采,三十五岁,已过而立之年,jīng神上成熟了。许多人的所谓成熟,不过是被习俗磨去了棱角,变得世故而实际了。那不是成熟,而是jīng神的早衰和个性的夭亡。真正的成熟,应当是独特个性的形成,真实自我的发现,jīng神上的结果和丰收。"现在我敢于自己来追求智慧,自己来做哲学家;而过去我只是崇敬哲学家们。"尼采致胡克斯,1878年6月。转引自k. Jaspers,Nietzsche. Einführung in das Verstaendnis seines Philosophierens,Berlin ,1950(雅斯贝尔斯: 《尼采导论》,柏林,1950年),第46页。"现在我自己在各方面都努力寻求智慧,而过去我只是崇敬和爱慕智慧的人。"尼采致玛耶尔,1878年7月15日。转引自雅斯贝尔斯: 《尼采导论》,第46页。尼采不再是一个古典语文学学者,甚至也不再是一个哲学学者,他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哲学家即一个独创的哲学家了,因为,倘若没有独立的创造,算什么哲学家呢?

  雅斯贝尔斯说:"尼采一生的主要特色是他的脱出常规的生存。他没有现实生计,没有职业,没有生活圈子。他不结婚,不招门徒和弟子,在人世间不营建自己的事务领域。他离乡背井,到处流làng,似乎在寻找他一直未曾找到的什么。然而,这种脱出常规的生存本身就是本质的东西,是尼采全部哲学活动的方式。"雅斯贝尔斯: 《尼采导论》,第41页。

  事实上,尼采的主要著作,表达了他的基本思想的成熟作品,包括《朝霞》、《快乐的科学》、《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善恶的彼岸》、《道德的谱系》、《偶像的huáng昏》以及未完成的《qiáng力意志》,都是在脱出常规的漂泊生涯中写出的。

  问题在于,尼采的思想受孕于欧洲文明濒临深刻危机的时代,他的敏感使他对这种危机征象有格外真切的感受,他的勇敢使他直言不讳,他的真诚又使他不肯言行不一,因而,这个反对一切传统价值的哲学家,必不可免地要过一种脱出常规的生活。他的哲学思考方式必然要影响到他的实际生活方式。他向传统的挑战必然导致他与世俗生活领域的抵触。他对这种情形是有清醒的认识的:"我必须永远做一个殉道者,以度过彻底贷出了的一生。"尼采致奥维贝克,1883年2月11日。转引自雅斯贝尔斯: 《尼采导论》,第88页。"当一个人要靠作品来批准自己的一生,他在根基上就变得极为苛求了。"尼采致加斯特,1888年4月7日。转引自雅斯贝尔斯: 《尼采导论》,第88页。"我的境遇与我的生存方式之间的矛盾在于,作为一个哲学家,我必须摆脱职业、女人、孩子、祖国、信仰等等而获得自由,然而,只要我还是一个幸运地活着的生物,而不是一架纯粹的分析机器,我又感到缺乏这一切。"尼采致奥维贝克,1886年11月14日。转引自雅斯贝尔斯: 《尼采导论》,第8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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