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自选集_周国平【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崔健的歌唱道:"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一位画家朋友对我说:"如今不是凡? 高的时代了,生前出不了名的,死后也出不了名,世人早已把你忘记。"现代生活的确像一 条匆忙躜程的急流,谁都被这条急流裹着向前,不复有宁静的沉思,闲适的享受,潜心的jīng 神创造。德尔斐神庙的神谕"认识你自己"已被新的时髦箴言取代:"时间就是金钱!"除 了赚钱,人们不知拿时间做什么用。难道现代人有真正赏心悦目的娱乐吗?我常常叹息:旅 游业不知败坏了多少风景,电视机不知培养了多少白痴!

  在西方,"寻求灵魂的现代人"已是一个典型形象。人的肉体曾经与土地血肉相连,技术文 明把它们隔离了开来。人的灵魂曾经有神话或宗教作为家园,科学理性把它从中放逐了出来 。汽车、电视、旅游和性成为现代西方人的主要消费对象,但这一切并不能填补jīng神的空虚 。所以愈是现代性的思想家,其实愈浸透着一股"发思古之幽情"的感伤。他们或向往古希 腊的审美国度,或怀念中世纪的牧歌生涯,或羡慕东方式的宗法情趣。透过不同的表达方式 ,我们可以听到同样的呼声--对性灵生活的呼唤。

  有人曾同我争论:中国的当务之急是建设现代物质文明,然后才谈得上疗治文明的弊病。我 只能怯生生地问道:难道几代人的灵魂寻求是无足轻重的吗?我承认我不是理直气壮,因为 我能感觉到时代的两难困境:野蛮的符咒尚未挣脱,文明的压抑接踵而至。一方面,权贵贪 欲的膨胀使得腐败丛生;另一方面,金钱力量的崛起导致jīng神平庸。鉴于前者,仁人志士戮 力于改革、开放和振兴之举;面对后者,哲人贤士呼唤着性灵、爱心和净化之道。文明与野 蛮的决战犹未见分晓,超越与沉沦的对峙已拉开序幕。积弊时弊并存,近忧远虑jiāo集。此时 此刻,治国者固然身临千钧一发的险关,运思者何尝不是肩负莫衷一是的难题?

  也许,为了文明征服野蛮,性灵只好承受技术的压抑。为了金钱战胜权力,jīng神只好经历市 场的沉沦。怕只怕文明与野蛮握手言欢,金钱与权力láng狈为jian,那才真正是民族的灾难。物 质上的贫富悬殊已经有目共睹,jīng神上何尝不也发生着两极分化?好在一个人只要耐得贫困 ,自甘寂寞,总还可以为灵魂守一块家园,不致在这纷纷扰扰的世界上流离失所。认清贫困 和寂寞乃是心灵高贵者在这个时代的命运,困惑中倒也生出了一些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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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求智慧的人生

  周国平

  在现代哲学家中,罗素是个jīng神出奇地健全平衡的人。他是逻辑经验主义的开山鼻祖 ,却不像别的分析哲学家那样偏于学术的一隅,活得枯燥乏味。他喜欢沉思人生问题,却又 不像存在哲学家那样陷于绝望的深渊,活得痛苦不堪。他的一生足以令人羡慕,可说应有尽 有:一流的学问,卓越的社会活动和声誉,丰富的爱情经历,最后再加上长寿。命运居然选 中这位现代逻辑宗师充当西方"性革命"的首席辩护人,让他在大英帝国的保守法庭上经受 了一番戏剧性的折磨,也算是一奇。科学理性与情欲冲动在他身上并行不悖,以致我的一位 专门研究罗素的朋友揶揄地说:罗素jīng彩的哲学思想一定是在他五个情人的怀里孕育的。

  上世纪后半叶以来,西方大哲内心多半充斥一种紧张的危机感,这原是时代危机的反映。罗 素对这类哲人不抱好感,例如,对于尼采、弗洛伊德均有微词。一个哲学家在病态的时代居 然能保持心理平衡,我就不免要怀疑他的真诚。不过,罗素也许是个例外。

  罗素对于时代的病患并不麻木,他知道现代西方人最大的病痛来自基督教信仰的崩溃,使终 有一死的生命失去了根基。在无神的荒原上,现代神学家们凭吊着也呼唤着上帝的亡灵,存 在哲学家们诅咒着也讴歌着人生的荒诞。但罗素一面坚定地宣告他不信上帝,一面却并不因 此堕入病态的悲观或亢奋。他相信人生一切美好的东西不会因为其短暂性而失去价值。对于 死亡,他"以-种坚忍的观点,从容而又冷静地去思考它,并不有意缩小它的重要性,相反 地对于能超越它感到一种骄傲"。罗素极其珍视爱在人生中的价值。他所说的爱,不是柏拉 图式的抽象的爱,而是"以动物的活力与本能为基础"的爱,尤其是性爱。不过,他主张爱 要受理性调节。他的信念归纳在这句话里:"高尚的生活是受爱激励并由知识导引的生活。 "爱与知识,本能与理智,二者不可或缺。有时他说,与所爱者相处靠本能,与所恨者相处 靠理智。也许我们可以引申一句:对待欢乐靠本能,对待不幸靠理智。在性爱的问题上,罗 素是现代西方最早提倡性自由的思想家之一,不过浅薄者对他的观点颇多误解。他固然主张 婚姻、爱情、性三者可以相对分开,但是他对三者的评价是有高低之分的。在他看来,第一 ,爱情高于单纯的性行为,没有爱的性行为是没有价值的;第二,"经历了多年考验,而且 又有许多深切感受的伴侣生活"高于一时的迷恋和钟情,因为它包含着后者所不具有的丰富 内容。我们在理论上可以假定每一个正常的异性都是性行为的可能对象,但事实上必有选择 。我们在理论上可以假定每一个中意的异性都是爱情的可能对象,但事实上必有舍弃。热烈 而持久的情侣之间有无数珍贵的共同记忆,使他们不肯轻易为了新的爱情冒险而将它们损害 。

  几乎所有现代大哲都是现代文明的批判者,在这一点上罗素倒不是例外。他崇尚科学,但并 不迷信科学。爱与科学,爱是第一位的。科学离开爱的目标,便只会使人盲目追求物质财富 的增殖。罗素说,在现代世界中,爱的最危险的敌人是工作即美德的信念,急于在工作和财 产上取得成功的贪欲。这种过分膨胀的"事业心"耗尽了人的活动力量,使现代城市居民的 娱乐方式趋于消极的和团体的。像历来一切贤哲一样,他qiáng调闲暇对于人生的重要性,为此 他主张"开展一场引导青年无所事事的运动",鼓励人们欣赏非实用的知识如艺术、历史、 英雄传记、哲学等等的美味。他相信,从"无用的"知识与无私的爱的结合中便能生出智慧 。确实,在匆忙的现代生活的急流冲击下,能够恬然沉思和温柔爱人的心灵愈来愈稀少了。 如果说尼采式的敏感哲人曾对此发出振聋发聩的痛苦呼叫,那么,罗素,作为这时代一个心 理健康的哲人,我们又从他口中听到了语重心长的明智规劝。但愿这些声音能启发今日性灵 犹存的青年去寻求一种智慧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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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义与利之外

  周国平

  "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中国人的人生哲学总是围绕着义利二字打转。 可是,假如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呢?

  曾经有过一个人皆君子言必称义的时代,当时或许有过大义灭利的真君子,但更常见的是借 义逐利的伪君子和假义真情的迂君子。那个时代过去了。曾几何时,世风剧变,义的信誉一 落千丈,真君子销声匿迹,伪君子真相毕露,迂君子豁然开窍,都一窝蜂奔利而去。据说观 念更新,义利之辩有了新解,原来利并非小人的专利,倒是做人的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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