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和宗教是痛苦灵魂的收容所。许多人怀着无可排遣的生命的苦恼,终于在哲学和宗教中 找到了寄托。
可是,倘若有人因此决心献身哲学,却是一种误会。这就好比病人因为患病,便自以为获得 了当医生的资格一样。何况吃哲学饭其实与灵魂毫不相gān,不过是社会上说空话最多挣钱最 少的一种行当罢了。
我知道献身宗教是可能的,但也和社会上那些吃宗教饭的人无关。
有一种人,善于接近名人而不善于接近思想,其从事哲学的方式是结jiāo哲学界名流,成果便 是一串煊赫的名字。我不禁想:就算这些名人并非徒有其名,他们的哲学难道和伤寒一样也 会传染吗?
常有人问:中国能不能出大哲学家?我想,中国现在尤其需要的是不受传统、习俗、舆论、 教条束缚的自由灵魂,人生和社会问题的真诚的探索者,出不出大哲学家倒在其次。
"什么是直觉?直觉就是创造性思维……"
许多时候,像这样用一个含义相近的名词代替另一个名词,人们就自以为作了解释,也自以 为弄懂了。
做哲学家和读哲学系完全是两回事。哲学本质上只能自学,哲学家必定是自学成才的。如果 说有老师,也仅是历史上的大哲人,他直接师事他们,没有任何中间环节。哲学系的学生中 ,有此自学能力的不足什一。
一般人追求可望也可即的东西,诗人追求可望不可即的东西,哲学家追求不可望也不可即的 东西。
个人思维犹如人类思维一样,走着从混沌(感性)到分化(知性)到整合(理性)的路。但是,并 非所有的人都能走到底的。有的人终生停留在第一阶段,其低能者成为可笑的老孩子,才高 者成为艺术家。多数人在第二阶段止步,视其才能的高低而成为一知半解者或科学家。达到 第三阶段的必是哲学家。
哲学家、诗人、音乐家、画家都有自己的行话。有时候,不同的行话说着同一个意思。有时 候,同一种行话说着不同的意思。
隔行如隔山,但没有翻越不了的山头,灵魂之间的鸿沟却是无法逾越的。
我们对同行说行话,对朋友吐心声。
人与人之间最深刻的区分不在职业,而在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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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1)
周国平
每个人都有那种奇妙的瞬时的感觉,可是大部分人抓不住,日常琐屑生活的cháo流把他们 冲向前去了,他们来不及、顾不上去回味和体验。有些人抓住了,但不能赋予形式,表达不 出来。只有少数人既能抓住,又能赋予形式。
人的感受性是天生的,因而也是容易的。最困难的是赋予自己的感受以适当的形式。天才与 -般聪明人的区别就在于此。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许多人有很好的感受性,但其中只有极少 数人为世界文化宝库提供了自己的东西。
有一种人,感受性甚好,知识面甚广,但-切都是碎片,没有能力把它们组织成-个活的躯 体。
知识和感受诚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有驾驭它们的能力,善于赋予形式,否则-切都会白 白流失。
质朴是大师的品格,它既体现在日常举止中,也体现在作品中。这是一种丰富的简洁,深刻 的平淡,自信的谦虚,知道自己无需矫饰。相反,那些贫乏浅薄之辈却总是在言谈和作品中 露出浮夸高深狂妄之态,因为不如此他们就无法使自己和别人相信他们也是所谓艺术家。
只有质朴的东西才能真正打动心灵。浮夸的东西只会扰乱心灵。
把简单的事情说得玄妙复杂,或把复杂的东西说得简单明白,都是不寻常的本领。前者靠联 想和推理,后者靠直觉和dòng察。前者非聪明人不能为,能为后者的人则不但要聪明,而且要 诚实。
托尔斯泰的伟大在于他那种异乎寻常的质朴和真实。与他相比,许多作家都太知识分子气了 ,哪怕写起平民来也是满口知识分子语言。托氏相反,他笔下的知识分子说的仍然是普通的 语言,日常生活的语言。
事实上,人们历来用生活语言说话,用书本语言写书,已沿成习惯。用书本语言说话和用生 活语言写书都是难事,前者非不可救药的书呆子不能为,后者非不可企及的大师不能为。
文字平易难,独特也难,最难的是平易中见出独特,通篇寻常句子,读来偏是与众不同。如 此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独特,方可称作风格。
刻意求来的独特是平庸的另一副面孔,你会发现,它其实在偷偷地模仿,而它本身也是很容 易被模仿和复制的。
真正的独特是不可模仿的。它看不见,摸不着,而你却感觉到它无处不在。它不是某些jīng心 做出的姿态,而是贯穿作者全部作品的灵魂。这便是我所理解的风格。
好艺术家像好女人好男人一样,总那么纯,这是一种成熟的单纯,一种有深度有力度的单纯 。他们能够不断地丰富自己,却又不为时代的五光十色所侵染,不为成败所动摇,耐得寂寞 ,也耐得喧嚣,始终保持本色。
艺术家所可追求的,无非生前的成功、死后的名声、创作的快乐三者。世事若转蓬,生前的 成功究系偶然。人死万事空,死后的名声亦属无谓。惟有创作的快乐最实在,最可把握。艺 术家是及时行乐之徒,他的乐便是创作的快乐,仅此一项已足以使他淡然于生前的成功和身 后的名声了。
如今凡?高的一幅画的拍卖价高达数百万甚至数千万美元了,他在世时的全部生活费用还够 不上做这个数字的一个小零头。
你愿意做凡?高,还是拍卖商?
我不相信你的回答。
毕生探索技巧,到技巧终于圆熟之时,生命也行将结束了。这是艺术大师的悲哀。
我能理解那些销毁自己不满意的作品的艺术家,他们的动机并非为己扬善掩恶,倒是因为爱 美成癖。
凡缪斯,必永远漂泊。惟有法利赛人才有安居乐业的福气。
也许新鲜感大多凭借遗忘。一个人如果把自己的所有感觉都琢磨透并且牢记在心,不久之后 他就会发现世上没有新鲜东西了。
艺术家是最健忘的人,他眼中的世界永远新鲜。
艺术家常常是不爱jiāo际的,他太专注于内心了。在一般社jiāo场合,他可能显得沉默寡言,心 不在焉,因而在俗人眼中不是个有趣的人物。但不少人却把社jiāo场合的活跃和有趣看作艺术 气质的标志。
所谓艺术气质,其实包括两种全然不同的类型。一种是诗人气质,往往是忧郁型的。另一种 是演员气质,往往是奔放型的。前者创造,后者模仿。
这里指的不是职业。事实上,有的诗人是演员气质的,他在模仿;有的演员是诗人气质的, 他在创造。
文学是人生感受的表达和人生画面的描绘,哲学是人生根本问题的体悟和思考,在这个意义 上,文学与哲学是息息相通的,一个好的文学家不能没有哲学的素养。但是,当今文学界的 时髦做法是搬弄哲学上的新概念、新术语,并且自以为这便是在追求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 哲学深度,此时此刻,我不禁要说:没有比伪哲学、坏哲学更加败坏文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