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们有了旅游业。可是,恬静的陶醉在哪里?真正的jīng神愉悦在哪里?与大自然的jiāo融 在哪里?
三 名人与名胜
赫赫有名者未必优秀,默默无闻者未必拙劣。人如此,自然景观也如此。
人怕出名,风景也怕出名。人一出名,就不再属于自己,慕名者络绎来访,使他失去了宁静 的心境以及和二三知友相对而坐的情趣。风景一出名,也就沦入凡尘,游人云集,使它失去 了宁静的环境以及被真正知音赏玩的欣慰。
当世人纷纷拥向名人和名胜之时,我独爱潜入陋巷僻壤,去寻访不知名的人物和景观。
198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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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技术?魔术
周国平
艺术、技术、魔术,这是性爱的三种境界。
男女之爱往往从艺术境界开始,靠技术境界维持,到维持不下去时,便转入魔术境界。
恋爱中的男女,谁不是天生的艺术家?他们陶醉在诗的想像中,梦幻的眼睛把情侣的一颦一 笑朦胧得意味无穷。一旦结婚,琐碎平凡的日常生活就迫使他们着意练习和睦相处的技巧, 家庭稳固与否实赖于此。如果失败,我们的男主角和女主角就可能走火入魔,因其心性高低 ,或者煞费苦心地互相欺骗,或者心照不宣地彼此宽容。
这也是在性爱上人的三种类型。
不同类型的人在性爱中寻求不同的东西:艺术型的人寻求诗和梦,技术型的人寻求实实在在 的家,魔术型的人寻求艳遇、变幻和冒险。
每一类型又有高低雅俗之分。有艺术家,也有爱好艺术的门外汉。有技师,也有学徒工。有 魔术大师,也有走江湖的杂耍。
如果命运乱点鸳鸯谱,使不同类型的人相结合,或者使某一类型的人身处与本人类型不合的 境界,喜剧性的误会发生了,接着悲剧性的冲突和离异也发生了。
技术型的家庭远比艺术型的家庭稳固。
有些艺术气质极浓的人,也许会做一辈子的梦,醉一辈子的酒,不过多半要变换枕头和酒杯 。在长梦酣醉中白头偕老的幸运儿能有几对?两个艺术家的结合往往是脆弱的,因为他们在 技术问题上笨拙得可笑,由此生出无休无止的摩擦和冲突,最后只好忍痛分手。
瞧这小两口,男恩女爱,夫唱妇随,配合默契,心满意足。他们是婚姻车间里的熟练技术工 人,大故障不出,小故障及时排除。技术熟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真可以造成一种艺术的 外观。他们几近于幸福了,因为家庭的幸福岂不就在于日常生活小事的和谐?
有时候,两人中只要一人有娴熟的技巧,就足以维持婚姻的稳固。他天性极不安分,说不清 是属于艺术型还是魔术型。她却是一个意志坚qiáng、jīng明能gān的女人,我们多少次担心或庆幸 他们会破裂,但每次都被她安全地度过了。尽管他永远是个不熟练的学徒工,可是他的师傅 技艺高qiáng,由不得他不乖乖地就范,第一千次从头学起。
艺术型的人落到技术境界里,情形够惨的。一开始,幻想犹存。热恋已经不知不觉地冷却, 但他不承认。世上难道有理智的爱、圆形的方?不幸的婚姻触目皆是,但他相信自己是幸运 的例外。在每次彬彬有礼的忍让之后,他立刻在自己心里加上一条温情脉脉的注解。他是家 庭中的堂?吉诃德,在技术境界里仍然高举艺术的旗帜。
可是,自欺终究不能持久。有朝一日,他看清了自己处境的虚伪和无聊,便会面临抉择。
艺术型的人最容易从技术境界走向魔术境界。如果技术不熟练,不足以维持家庭稳固,他会 灰心。如果技术太完备,把家庭维持得过于稳固,他又会厌倦。他的天性与技术格格不入, 对于他来说,技术境界既太高又太低,既难以达到又不堪忍受。在技术挫伤了他的艺术之后 ,他就用魔术来报复技术和治疗艺术。
很难给魔术境界立一清晰的界说。同为魔术,境界相距何其遥远。其间的区别往往取决于人 的类型:走江湖的杂耍由技术型的人演变而来,魔术大师骨子里是艺术家。
技术型的人一旦落入魔境,仍然脱不掉那副小家子相。魔术于他仍是一门需要刻苦练习的技 术,他兢兢业业,谨小慎微,认真对付每一场演出,生怕戏法戳穿丢了饭碗。他力求面面俱 到,猎艳和治家两不误,寻花问柳的风流无损于举案齐眉的体面。他看重的是工作量,勤勤 恳恳,多拣一回便宜,就多一份侥幸的欢喜。
相反,魔术大师对于风流韵事却有一种高屋建瓴的洒脱劲儿。他也许独身不婚,也许选择了 开放的婚姻。往往是极其痛苦的阅历和内省使他走到这一步。他曾经比别人更深地沉湎于梦 ,现在梦醒了,但他仍然喜欢梦,于是就醒着做梦。从前他一饮就醉,现在出于自卫,他只 让自己半醉,醉话反倒说得更jīng彩了。他是一个超越了làng漫主义的虚无主义者,又是一个拒 斥虚无主义的享乐主义者。在他的貌似玩世不恭背后,隐藏着一种哲学的悲凉。
艺术境界和魔术境界都近乎游戏。区别仅在于,在艺术境界,人像孩子一样忘情于游戏,想 像和现实融为一体。在魔术境界,两者的界限是分明的,就像童心不灭而又饱经沧桑的成年 人一边兴致勃勃地玩着游戏,一边不无悲哀地想,游戏只是游戏而已。
我无意在三种境界、三种类型之间厚此薄彼。人类性爱的种种景象无不有可观可叹之处。看 千万只家庭的航船心满意足无可奈何地在技术境界的宽阔水域上一帆风顺或搁浅挣扎,岂非 也是一种壮观?倘若哪只小船偏离了技术的航道,驶入魔境,我同样会感到一种满意,因为 一切例外都为世界增色,我宁愿用一打公式换取一个例外。
198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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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挤车说到上海不是家
周国平
在上海出差,天天挤车,至今心有余悸。朋友说,住在上海,就得学会挤车。我 怕不是这块料。即使恰好停在面前,我也常常上不了车,刹那间被人làng冲到了一边。万般无 奈时,我只好退避三舍,旁观人群一次次冲刺,电车一辆辆开走。我发现,上海人挤车确实 训练有素,哪怕打扮入时的姑娘,临阵也表现得既奋勇,又从容,令我不知该钦佩还是惋惜 。
我无意苛责上海人,他们何尝乐意如此挤轧。我是叹惜挤轧败坏了上海人的心境,使得这些 安分守己的良民彼此间却时刻准备着展开琐屑的战斗。几乎每回乘车,我都耳闻激烈的争吵 。我自己慎之又慎,仍难免受到挑战。
有一回,车刚靠站,未待我挤下车,候车的人便蜂拥而上,堵住了车门。一个抱小孩的男子 边往上挤,边振振有词地连声嚷道:"还没有上车,你怎么下车?!"惊愕于这奇特的逻辑, 我竟无言以答。
还有一回,我买票的钱被碰落在地上,便弯腰去拾。身旁是一个中年母亲带着她七八岁的女 儿。女儿也弯腰想帮我拾钱,母亲却对我厉声喝道:"当心点,不要乱撞人!"我感激地望 一眼那女孩,悲哀地想:她长大了会不会变得像母亲一样蛮横自私?
上海人互不相让,面对外地人却能同仇敌忾。我看见一个农民模样的男子乘车,他坐在他携 带的一只大包裹上,激起了公愤,呵斥声此起彼伏:"上海就是被这种人搞坏了!""扣住 他,不让他下车!"我厌恶盲流,但也鄙夷上海人的自大欺生。毕竟上海从来不是幽静的乐 园,用不着摆出这副失乐园的愤激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