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太平凡了,再温馨的家也充满琐碎的重复,所以家庭生活是难以入诗的。相反,羁旅却富 有诗意。可是,偏偏在羁旅诗里,家成了一个中心意象。只有在"孤舟五更家万里"的情境 中,我们才真正感受到家的可贵。
性是肉体生活,遵循快乐原则。爱情是jīng神生活,遵循理想原则。婚姻是社会生活,遵循现 实原则。这是三个完全不同的东西。婚姻的困难在于,如何在同一个异性身上把三者统一起 来,不让习以为常麻痹性的诱惑和快乐,不让琐碎现实损害爱的激情和理想。
可以用两个标准来衡量婚姻的质量,一是它的爱情基础,二是它的稳固程度。这两个因素之 间未必有因果关系,所谓"佳偶难久",热烈的爱情自有其脆弱的方面,而婚姻的稳固往往 更多地取决于一些实际因素。两者俱佳,当然是美满姻缘。然而,如果其中之一甚qiáng而另一 稍弱,也就算得上是合格的婚姻了。
"我们两人都变傻了。"
"这是我们婚姻美满的可靠标志。"
人们常说,牢固的婚姻要以互相信任为前提。这当然不错,但还不够,必须再加上互相宽容 才行。
在两人相爱的情形下,各人的确仍然可能和别的异性发生瓜葛,这是一个可在理论上证明并 在经验中证实的确凿事实。由于不宽容,本来可以延续的爱情和婚姻毁于一旦了。
所以,我主张:相爱者在最基本的方面互相信任,即信任彼此的爱,同时在比较次要的方面 互相宽容,即宽容对方偶然的越轨行为。惟有如此,才能保证婚姻的稳固,避免不该发生的 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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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的苦难
周国平
我们总是想,今天如此,明天也会如此,生活将照常进行下去。
然而,事实上迟早会有意外事件发生,打断我们业已习惯的生活,总有一天我们的列车会突 然翻出轨道。
"天有不测风云"--不测风云乃天之本性,"人有旦夕祸福"--旦夕祸福是无所不包的 人生的题中应有之义,任何人不可心存侥幸,把自己独独看做例外。
人生在世,总会遭受不同程度的苦难,世上并无绝对的幸运儿。所以,不论谁想从苦难中获 得启迪,该是不愁缺乏必要的机会和材料的。世态炎凉,好运不过尔尔。那种一jiāo好运就得 意忘形的浅薄者,我很怀疑苦难能否使他们变得深刻一些。
一个人只要真正领略了平常苦难中的绝望,他就会明白,一切美化苦难的言辞是多么浮夸, 一切炫耀苦难的姿态是多么做作。
不要对我说:苦难净化心灵,悲剧使人崇高。默默之中,苦难磨钝了多少敏感的心灵,悲剧 毁灭了多少失意的英雄。何必用舞台上的绘声绘色,来掩盖生活中的无声无息!
làng漫主义在痛苦中发现了美感,于是为了美感而寻找痛苦,夸大痛苦,甚至伪造痛苦。然而 ,假的痛苦有千百种语言,真的痛苦却没有语言。
人们爱你,疼你,但是一旦你患了绝症,注定要死,人们也就渐渐习惯了,终于理智地等待 着那个日子的来临。
然而,否则又能怎样呢?望着四周依然欢快生活着的人们,我对自己说:人类个体之间痛苦 的不相通也许正是人类总体仍然快乐的前提。那么,一个人的灾难对于亲近和不亲近的人们 的生活几乎不发生任何影响,这就对了。
幸运者对别人的不幸或者同情,或者隔膜,但是,比两者更qiáng烈的也许是侥幸:幸亏遭灾的 不是我!
不幸者对别人的幸运或者羡慕,或者冷淡,但是,比两者更qiáng烈的也许是委屈:为何遭灾的 偏是我!
不幸者需要同伴。当我们独自受难时,我们会感到不能忍受命运的不公正甚于不能忍受苦难 的命运本身。相反,受难者人数的增加仿佛减轻了不公正的程度。我们对于个别人死于非命 总是惋叹良久,对于成批杀人的战争却往往无动于衷。仔细分析起来,同病相怜的实质未必 是不幸者的彼此同情,而更是不幸者各以他人的不幸为自己的安慰,亦即幸灾乐祸。这当然 是愚蠢的。不过,无可告慰的不幸者有权得到安慰,哪怕是愚蠢的安慰。
我相信人有素质的差异。苦难可以激发生机,也可以扼杀生机;可以磨炼意志,也可以摧垮 意志;可以启迪智慧,也可以蒙蔽智慧;可以高扬人格,也可以贬抑人格,--全看受苦者 的素质如何。素质大致规定了一个人承受苦难的限度,在此限度内,苦难的锤炼或可助人成 材,超出此则会把人击碎。
这个限度对幸运同样适用。素质好的人既能承受大苦难,也能承受大幸运,素质差的人则可 能兼毁于两者。
佛的智慧把爱当作痛苦的根源而加以弃绝,扼杀生命的意志。我的智慧把痛苦当做爱的必然 结果而加以接受,化为生命的财富。
任何智慧都不能使我免于痛苦,我只愿有一种智慧足以使我不毁于痛苦。
如同肉体的痛苦一样,jīng神的痛苦也是无法分担的。别人的关爱至多只能转移你对痛苦的注 意力,却不能改变痛苦的实质。甚至在一场共同承受的苦难中,每人也必须独自承担自己的 那一份痛苦,这痛苦并不因为有一个难友而有所减轻。
一个人经历过巨大灾难的人就好像一座经历过地震的城市,虽然在废墟上可以建立新的房屋 和生活,但内心有一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沉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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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得救靠本能
周国平
习惯,疲倦,遗忘,生活琐事……苦难有许多貌不惊人的救星。人得救不是靠哲学和 宗教,而是靠本能,正是生存本能使人类和个人历尽劫难而免于毁灭,各种哲学和宗教的安 慰也无非是人类生存本能的自勉罢了。
人都是得过且过,事到临头才真急。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上,仍然不知道疼。砍下来,只 要不死,好了伤疤又忘疼。最拗不过的是生存本能以及由之产生的日常生活琐事,正是这些 琐事分散了人对苦难的注意,使苦难者得以休养生息,走出泪谷。
我们不可能持之以恒地为一个预知的灾难结局悲伤。悲伤如同别的情绪一样,也会疲劳,也 需要休息。
以旁观者的眼光看死刑犯,一定会想像他们无一日得安生,其实不然。因为,只要想一想我 们自己,谁不是被判了死刑的人呢?
许多时候人需要遗忘,有时候人还需要装做已经遗忘--我当然是指在自己面前,而不只是 在别人面前。
身处一种旷日持久的灾难之中,为了同这灾难拉开一个心理距离,可以有种种办法。乐观者 会尽量"朝前看",把眼光投向雨过天晴的未来,看到灾难的暂时性,从而怀抱一种希望。 悲观者会尽量居高临下地"俯视"灾难,把它放在人生虚无的大背景下来看,看破人间祸福 的无谓,从而产生一种超脱的心境。倘若我们既非乐观的诗人,亦非悲观的哲人,而只是得 过且过的普通人,我们仍然可以甚至必然有意无意地掉头不看眼前的灾难,尽量把注意力放 在生活中尚存的别的欢乐上,哪怕是些极琐屑的欢乐,只要我们还活着,这类欢乐是任何灾 难都不能把它们彻底消灭掉的。所有这些办法,实质上都是逃避,而逃避常常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