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自选集_周国平【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古往今来,诗哲们关于人生虚无的喟叹不绝于耳,无须在此多举。悲观主义的集大成当然要 数佛教,归结为一个"空"字。佛教的三项基本原则(三法印)无非是要我们由人生的短促( "诸行无常"),看破人生的空幻("诸法无我"),从而自觉地放弃人生("涅寂静")。

  三

  人要悲观实在很容易,但要彻底悲观却也并不容易,只要看看佛教徒中难得有人生前涅,便 足可证明。但凡不是悲观到马上自杀,求生的本能自会找出种种理由来和悲观抗衡。事实上 ,从只有一个人生的前提,既可推论出人生了无价值,也可推论出人生弥足珍贵。物以稀为 贵,我们在世上最觉稀少、最嫌不够的东西便是这迟早要结束的生命。这惟一的一个人生是 我们的全部所有,失去它我们便失去了一切,我们岂能不爱它,不执著于它呢?

  诚然,和历史、宇宙相比,一个人的生命似乎等于零。但是,雪莱说得好:"同人生相比, 帝国兴衰、王朝更迭何足挂齿!同人生相比,日月星辰的运转与归宿又算得了什么!"面对无 边无际的人生之爱,那把人生对照得极其渺小的无限时空,反倒退避三舍,不足为虑了。人 生就是一个人的疆界,最要紧的是负起自己的责任,管好这个疆界,而不是越过它无谓地悲 叹天地之悠悠。

  古往今来,尽管人生虚无的悲论如缕不绝,可是劝人执著人生爱惜光yīn的教诲更是谆谆在耳 。两相比较,执著当然比悲观明智得多。悲观主义是一条绝路,冥思苦想人生的虚无,想一 辈子也还是那么一回事,绝不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反而窒息了生命的乐趣。不如把这个虚 无放到括号里,集中jīng力做好人生的正面文章。既然只有一个人生,世人心目中值得向往的 东西,无论成功还是幸福,今生得不到,就永无得到的希望了,何不以紧迫的心情和执著的 努力,把这一切追求到手再说?

  四

  可是,一味执著也和一味悲观一样,同智慧相去甚远。悲观的危险是对人生持厌弃的态度, 执著的危险则是对人生持占有的态度。

  所谓对人生持占有的态度,倒未必专指那种惟利是图、贪得无厌的行径。弗罗姆在《占有或 存在》一书中具体入微地剖析了占有的人生态度,它体现在学习、阅读、jiāo谈、回忆、信仰 、爱情等一切日常生活经验中。据我的理解,凡是过于看重人生的成败、荣rǔ、福祸、得失 ,视成功和幸福为人生第一要义和至高目标者,即可归入此列。因为这样做实质上就是把人 生看成了一种占有物,必欲向之获取最大效益而后快。

  但人生是占有不了的。毋宁说,它是侥幸落到我们手上的一件暂时的礼物,我们迟早要把它 jiāo还。我们宁愿怀着从容闲适的心情玩味它,而不要让过分急切的追求和得失之患占有了我 们,使我们不再有玩味的心情。在人生中还有比成功和幸福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凌驾于一 切成败福祸之上的豁达胸怀。在终极的意义上,人世间的成功和失败,幸福和灾难,都只是 过眼烟云,彼此并无实质的区别。当我们这样想时,我们和我们的身外遭遇保持了一个距离 ,反而和我们的真实人生贴得更紧了,这真实人生就是-种既包容又超越身外遭遇的丰富的 人生阅历和体验。

  : >

  悲观?执著?超脱(2)

  周国平

  我们不妨眷恋生命,执著人生,但同时也要像蒙田说的那样,收拾好行装,随时准备和人生 告别。入世再深,也不忘它的限度。这样一种执著有悲观垫底,就不会走向贪婪。有悲观垫 底的执著,实际上是一种超脱。

  五

  我相信一切深刻的灵魂都蕴藏着悲观。换句话说,悲观自有其深刻之处。死是多么重大的人 生事件,竟然不去想它,这只能用怯懦或糊涂来解释。用贝多芬的话说:"不知道死的人真 是可怜虫!"

  当然,我们可以补充一句:"只知道死的人也是可怜虫!"真正深刻的灵魂决不会沉溺于悲 观。悲观本源于爱,为了爱又竭力与悲观抗争,反倒有了超乎常人的创造,贝多芬自己就是 最好的例子。不过,深刻更在于,无论获得多大成功,也消除不了内心蕴藏的悲观,因而终 能以超脱的眼光看待这成功。如果一种悲观可以轻易被外在的成功打消,我敢断定那不是悲 观,而只是肤浅的烦恼。

  超脱是悲观和执著两者激烈冲突的结果,又是两者的和解。前面提到金圣叹因批"西厢"而 引发了一段人生悲叹,但他没有止于此,否则我们今天就不会读到他批的"西厢"了。他太 爱"西厢",非批不可,欲罢不能。所以,他接着笔锋一转,写道:既然天地只是偶然生我 ,那么,"未生已前非我也。既去已后又非我也。然则今虽犹尚暂在,实非我也。"于是, "以非我者之日月,误而任我之唐突可也;以非我者之才情,误而供我之挥霍可也。"总之 ,我可以让那个非我者去批"西厢"而供我作消遣了。他的这个思路,巧妙地显示了悲观和 执著在超脱中达成的和解。我心中有悲观,也有执著。我愈执著,就愈悲观,愈悲观,就愈 无法执著,陷入了二律背反。我gān脆把自己分裂为二,看透那个执著的我是非我,任他去执 著。执著没有悲观牵肘,便可放手执著。悲观扬弃执著,也就成了超脱。不仅把财产、权力 、名声之类看作身外之物,而且把这个终有-死的"我"也看作身外之物,如此才有真正的 超脱。

  由于只有一个人生,颓废者因此把它看作零,堕入悲观的深渊。执迷者又因此把它看作全, 激起占有的热望。两者均未得智慧的真髓。智慧是在两者之间,确切地说,是包容了两者又 超乎两者之上。人生既是零,又是全,是零和全的统一。用全否定零,以反抗虚无,又用零 否定全,以约束贪欲,智慧仿走着这螺旋形的路。不过,这只是一种简化的描述。事实上, 在一个热爱人生而又dòng察人生的真相的人心中,悲观、执著、超脱三种因素始终都存在着, 没有一种会完全消失,智慧就存在于它们此消彼长的动态平衡之中。我不相信世上有一劳永 逸彻悟人生的"无上觉者",如果有,他也业已涅成佛,不再属于这个活人的世界了。

  199010

  : >

  等的滋味(1)

  周国平

  人生有许多时光是在等中度过的。有千百种等,等有千百种滋味。等的滋味,最是 一言难尽。

  我不喜欢一切等。无论所等的是好事,坏事,好坏未卜之事,不好不坏之事,等总是无可奈 何的。等的时候,一颗心悬着,这滋味不好受。

  就算等的是幸福吧,等本身却说不上幸福。想像中的幸福愈诱人,等的时光愈难捱。例如, "月上柳梢头,人约huáng昏后"自是一件美事,可是,性急的情人大约都像《西厢记》里那一 对儿,"自从那日初时,想月华,捱一刻似一夏。"只恨柳梢日轮下得迟,月影上得慢。第 一次幽会,张生等莺莺,忽而倚门翘望,忽而卧chuáng哀叹,心中无端猜度佳人来也不来,一会 儿怨,一会儿谅,那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委实惨不忍睹。我相信莺莺就不至于这么惨。幽会前 等的一方要比赴的一方更受煎熬,就像惜别后留的一方要比走的一方更觉凄凉一样。那赴的 走的多少是主动的,这等的留的却完全是被动的。赴的未到,等的人面对的是静止的时间。 走的去了,留的人面对的是空虚的空间。等的可怕,在于等的人对于所等的事完全不能支配 ,对于其他的事又完全没有心思,因而被迫处在无所事事的状态。有所期待使人兴奋,无所 事事又使人无聊,等便是混合了兴奋和无聊的一种心境。随着等的时间延长,兴奋转成疲劳 ,无聊的心境就会占据优势。如果佳人始终不来,才子只要不是愁得竟吊死在那棵柳树上, 恐怕就只有在月下伸懒腰打呵欠的份了。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16/151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