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孔子对于读书有他自己的看法。他主张读书要从兴趣出发,不赞成为求知而求知的纯 学术态度("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他还主张读书是为了完善自己,鄙 夷那种沽名钓誉的庸俗文人("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他一再qiáng调,一个人重要 的是要有真才实学,而无须在乎外在的名声和遭遇,类似于"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这 样的话,《论语》中至少重复了四次。
"君子不器"这句话不仅说出了孔子的治学观,也说出了他的人生观。有一回,孔子和他的 四个学生聊天,让他们谈谈自己的志向。其中三人分别表示想做军事家、经济家和外jiāo家。 惟有曾点说,他的理想是暮chūn三月,轻装出发,约了若gān大小朋友,到河里游泳,在林下乘 凉,一路唱歌回来。孔子听罢,喟然叹曰:"我和曾点想的一样。"圣人的这一叹,活泼泼 地叹出了他的未染的性灵,使得两千年后一位最重性灵的文论家大受感动,竟改名"圣叹" ,以志纪念。人生在世,何必成个什么器,做个什么家呢,只要活得悠闲自在,岂非胜似一 切?
学界大抵认为"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至于什么是"仁",众说不一,但都不出伦理道德 的范围。孔子重人伦是一个事实,不过他到底是一个聪明人,而一个人只要足够聪明,就决 不会看不透一切伦理规范的相对性质。所以,"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这句话竟出自孔子之 口,他不把"仁"看作理想人格的必备条件,也就不足怪了。有人把仁归结为忠恕二字,其 实孔子决不主张愚忠和滥恕。他总是区别对待"邦有道"和"邦无道"两种情况,"邦无道 "之时,能逃就逃("乘桴浮于海"),逃不了则少说话为好("言孙"),会装傻更妙("愚 不可及"这个成语出自《论语》,其本义不是形容愚蠢透顶,而是孔子夸奖某人装傻装得高 明极顶的话,相当于郑板桥说的"难得糊涂")。他也不像基督那样,当你的左脸挨打时, 要你把右脸也送上去。有人问他该不该"以德报怨",他反问:那么用什么来报德呢?然后 说,应该是用公正回报怨仇,用恩德回报恩德。
孔子实在是一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他有常识,知分寸,丝毫没有偏执狂。"信"是他亲自 规定的"仁"的内涵之一,然而他明明说:"言必信,行必果",乃是僵化小人的行径(" 硁硁然小人哉")。要害是那两个"必"字,毫无变通的余地,把这位老先生惹火了。他还 反对遇事过分谨慎。我们常说"三思而后行",这句话也出自《论语》,只是孔子并不赞成 ,他说再思就可以了。
也许孔子还有不洒脱的地方,我举的只是一面。有这一面毕竟是令人高兴的,它使我可以放 心承认孔子是一位够格的哲学家了,因为哲学家就是有智慧的人,而有智慧的人怎么会-点 不洒脱呢?
19918
: >
人生贵在行胸臆(1)
周国平
一
读袁中郎全集,感到清风徐徐扑面,jīng神阵阵慡快。
明末的这位大才子一度做吴县县令,上任伊始,致书朋友们道:"吴中得若令也,五湖有长 ,dòng庭有君,酒有主人,茶有知己,生公说法石有长老。"开卷读到这等潇洒不俗之言,我 再舍不得放下了,相信这个人必定还会说出许多妙语。
我的期望没有落空。
请看这一段:"天下有大败兴事三,而破国亡家不与焉。山水朋友不相凑,一败兴也。朋友 忙,相聚不久,二败兴也。游非及时,或花落山枯,三败兴也。"
真是非常的飘逸。中郎一生最爱山水,最爱朋友,难怪他写得最好的是游记和书信,
不过,倘若你以为他只是个耽玩的倜傥书生,未免小看了他。《明史》记载,他在吴县任上 "听断敏决,公庭鲜事",遂整日"与士大夫谈说诗文,以风雅自命"。可见极其能gān,游 刃有余。但他是真个风雅,天性耐不得官场俗务,终于辞职。后来几度起官,也都以谢病归 告终。
在明末文坛上,中郎和他的两位兄弟是开一代新风的人物。他们的风格,用他评其弟小修诗 的话说,便是"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其实,这话不但说 出了中郎的文学主张,也说出了他的人生态度。他要依照自己的真性情生活,活出自己的本 色来。他的潇洒绝非表面风流,而是他的内在性灵的自然流露。性者个性,灵者灵气,他实 在是个极有个性极有灵气的人。
二
每个人一生中,都曾经有过一个依照真性情生活的时代,那便是童年。孩子是天真烂漫,不 肯拘束自己的。他活着整个儿就是在享受生命,世俗的利害和规矩暂时还都不在他眼里。随 着年龄增长,染世渐深,俗虑和束缚愈来愈多,原本纯真的孩子才被改造成了俗物。
那么,能否逃脱这个命运呢?很难,因为人的天性是脆弱的,环境的力量是巨大的。随着童 年的消逝,倘若没有一种成年人的智慧及时来补救,几乎不可避免地会失掉童心。所谓大人 先生者不失赤子之心,正说明智慧是童心的守护神。凡童心不灭的人,必定对人生有着相当 的彻悟。
所谓彻悟,就是要把生死的道理想明白。名利场上那班人不但没有想明白,只怕连想也不肯 想。袁中郎责问得好:"天下皆知生死,然未有一人信生之必死者……趋名骛利,唯曰不足 ,头白面焦,如虑铜铁之不坚,信有死者,当如是耶?"名利的追求是无止境的,官做大了 还想更大,钱赚多了还想更多。"未得则前涂为究竟,涂之前又有涂焉,可终究钦?已得则 即景为寄寓,寓之中无非寓焉,故终身驰逐而已矣。"在这终身的驰逐中,不再有工夫做自 己真正感兴趣的事,接着连属于自己的真兴趣也没有了,那颗以享受生命为最大快乐的童心 就这样丢失得无影无踪了。
事情是明摆着的:一个人如果真正想明白了生之必死的道理,他就不会如此看重和孜孜追逐 那些到头来一场空的虚名浮利了。他会觉得,把有限的生命耗费在这些事情上,牺牲了对生 命本身的享受,实在是很愚蠢的。人生有许多出于自然的享受,例如爱情、友谊、欣赏大自 然、艺术创造等等,其快乐远非虚名浮利可比,而享受它们也并不需要太多的物质条件。在 明白了这些道理以后,他就会和世俗的竞争拉开距离,借此为保存他的真性情赢得了适当的 空间。而一个人只要依照真性情生活,就自然会努力去享受生命本身的种种快乐。用中郎的 话说,这叫做:"退得一步,即为稳实,多少受用。"
当然,一个人彻悟了生死的道理,也可能会走向消极悲观。不过,如果他是一个热爱生命的 人,这一前途即可避免。他反而会获得一种认识:生命的密度要比生命的长度更值得追求。 从终极的眼光看,寿命是无稽的,无论长寿短寿,死后都归于虚无。不止如此,即使用活着 时的眼光作比较,寿命也无甚意义。中郎说:"试令一老人与少年并立,问彼少年,尔所少 之寿何在,觅之不得。问彼老人,尔所多之寿何在,觅之亦不得。少者本无,多者亦归于无 ,其无正等。"无论活多活少,谁都活在此刻,此刻之前的时间已经永远消逝,没有人能把 它们抓在手中。所以,与其贪图活得长久,不如争取活得痛快。中郎引惠开的话说:"人生 不得行胸臆,纵年百岁犹为天。"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