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自选集_周国平【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令人费解的是,苏格拉底这位古希腊最智慧的人,对于死也持有类似的观念。他在临刑前谈 自己坦然赴死的理由云:"死的境界二者必居其一:或是全空,死者毫无知觉;或是如世俗 所云,灵魂由此界迁居彼界。"关于后者,他说了些彼界比此界公正之类的话,意在讥讽判 他死刑的法官们,内心其实并不相信灵魂不死。前者才是他对死的真实看法:"死者若无知 觉,如睡眠无梦,死之所得不亦妙哉!"因为"与生平其他日夜比较",无梦之夜最"痛快 "。

  把死譬作无梦的睡眠,这是一种常见的说法。然而,两者的不同是一目了然的。酣睡的痛快 ,恰恰在于醒来时感到jīng神饱满,如果长眠不醒,还有什么痛快可言?

  我是绝对不能赞同把无感觉状态说成幸福的。世上一切幸福,皆以感觉为前提。我之所以恋 生,是因为活着能感觉到周围的世界,自己的存在,以及我对世界的认知和沉思。我厌恶死 ,正是因为死永远剥夺了我感觉这一切的任何可能性。我也曾试图劝说自己:假如我睡着了 ,未能感觉到世界和我自己的存在,假如有些事发生了,我因不在场而不知道,我应该为此 悲伤吗?那么,就把死当作睡着,把去世当作不在场吧。可是无济于事,我太明白其间的区 别了。我还曾试图劝说自己:也许,垂危之时,感官因疾病或衰老而迟钝,就不会觉得死可 怕了。但是,我立刻发现这推测不能成立,因为一个人无力感受死的可怕,并不能消除死的 可怕的事实,而且这种情形本身更其可怕。

  据说,苏格拉底在听到法官们判他死刑的消息时说道:"大自然早就判了他们的死刑。"如 此看来,所谓无梦之夜的老生常谈也只是自我解嘲,他的更真实的态度可能是一种宿命论, 即把死当作大自然早已判定的必然结局加以接受。

  四

  顺从自然,服从命运,心甘情愿地接受死亡,这是斯多噶派的典型主张。他们实际上的逻辑 是,既然死是必然的,恐惧、痛苦、抗拒全都无用,那就不如慡快接受。他们qiáng调这种慡快 的态度,如同旅人离开暂居的客店重新上路(西塞罗),如同果实从树上熟落,或演员幕落后 退场(奥勒留)。塞涅卡说:只有不愿离去才是被赶出,而智者愿意,所以"智者决不会被赶 出生活"。颇带斯多噶气质的蒙田说:"死说不定在什么地方等候我们,让我们到处都等候 它吧。"仿佛全部问题在于,只要把不愿意变为愿意,把被动变为主动,死就不可怕了。

  可是,怎样才能把不愿意变为愿意呢?一件事情,仅仅因为它是必然的,我们就愿意了吗?死 亡岂不正是一件我们不愿意的必然的事?必然性意味着我们即使不愿意也只好接受,但并不 能成为使我们愿意的理由。乌纳穆诺写道:"我不愿意死。不,我既不愿意死,也不愿意愿 意死。我要求这个'我',这个能使我感觉到我活着的可怜的'我',能活下去。因此,我 的灵魂的持存问题便折磨着我。""不愿意愿意死"--非常确切!这是灵魂的至深的呼声 。灵魂是绝对不能接受寂灭的,当肉体因为衰病而"愿意死"时,当心智因为认清宿命而" 愿意死"时,灵魂仍然要否定它们的"愿意"!但斯多噶派哲学家完全听不见灵魂的呼声, 他们所关心的仅是人面对死亡时的心理生活而非jīng神生活,这种哲学至多只有心理策略上的 价值,并无jīng神解决的意义。

  当然,我相信,一个人即使不愿意死,仍有可能坚定地面对死亡。这种坚定性倒是与死亡的 必然性不无联系。拉罗什福科曾经一语道破:"死亡的必然性造就了哲学家们的全部坚定性 。"在他口中这是一句相当刻薄的话,意思是说,倘若死不是必然的,人有可能永生不死, 哲学家们就不会以如此优雅的姿态面对死亡了。这使我想起了荷马讲的一个故事。特洛亚最 勇敢的英雄赫克托耳这样动员他的部下:"如果避而不战就能永生不死,那么我也不愿冲锋 在前了。但是,既然迟早要死,我们为何不拼死一战,反把荣誉让给别人?"毕竟是粗人, 说的是大实话,不像哲学家那样转弯抹角。事实上,从容赴死决非心甘情愿接受寂灭,而是 不得已退求其次,注意力放在尊严、荣誉等仍属尘世目标上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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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考死:有意义的徒劳(3)

  周国平

  五

  死亡的普遍性是哲学家们劝我们接受死的又一个理由。

  卢克莱修要我们想一想,在我们之前的许多伟人都死了,我们有什么可委屈的?奥勒留提醒 我们记住,有多少医生在给病人下死亡诊断之后,多少占星家在预告别人的忌日之后,多少 哲学家在大谈死和不朽之后,多少英雄在横扫千军之后,多少bào君在滥杀无辜之后,都死去 了。总之,在我们之前的无数世代,没有人能逃脱一死。迄今为止,地球上已经发生过太多 的死亡,以至于如一位诗人所云,生命只是死亡的遗物罢了。

  与我们同时以及在我们之后的人,情况也一样。卢克莱修说:"在你死后,万物将随你而来 。"塞涅卡说:"想想看,有多少人命定要跟随你死去,继续与你为伴!"蒙田说:"如果 伴侣可以安慰你,全世界不是跟你走同样的路么?"

  人人都得死,这能给我们什么安慰呢?大约是两点:第一,死是公正的,对谁都一视同仁; 第二,死并不孤单,全世界都与你为伴。

  我承认我们能从人皆有死这个事实中获得某种安慰,因为假如事情倒过来,人皆不死,惟独 我死,我一定会感到非常不公正,我的痛苦将因嫉妒和委屈而增添无数倍。除了某种英雄主 义的自我牺牲之外,一般来说,共同受难要比单独受难易于忍受。然而,我仍然要说,死是 最大的不公正。这不公正并非存在于人与人之间,而是存在于人与神之间。上帝按照自己的 形象造人,却不让他像自己一样永生。他把人造得一半是神,-半是shòu,将渴望不朽的灵魂 和终有一死的肉体同时放在人身上,再不可能有比这更加恶作剧的构思了。

  至于说全世界都与我为伴,这只是一个假象。死本质上是孤单的,不可能结伴而行。我们活 在世上,与他人共在,死却把我们和世界、他人绝对分开了。在一个濒死者眼里,世界不再 属于他,他人的生和死都与他无关。他站在自己的由生入死的出口上,那里只有他独自一人 ,别的濒死者也都在各自的出口上,并不和他同在。死总是自己的事,世上有多少自我,就 有多少独一无二的死,不存在一个一切人共有的死。死后的所谓虚无之境也无非是这一个独 特的自我的绝对毁灭,并无一个人人共赴的归宿。

  六

  那么--卢克莱修对我们说--"回头看看我们出生之前那些永恒的岁月,对于我们多么不 算一回事。自然把它作为镜子,让我们照死后的永恒时间,其中难道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是一种很巧妙的说法,为后来的智者所乐于重复。

  塞涅卡:"这是死在拿我做试验吗?好吧,我在出生前早已拿它做过一次试验了!""你想知 道死后睡在哪里?在那未生的事物中。""死不过是非存在,我已经知道它的模样了。丧我 之后正与生我之前一样。""一个人若为自己未能在千年之前活着而痛哭,你岂不认为他是 傻瓜?那么,为自己千年之后不再活着而痛哭的人也是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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