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自选集_周国平【完结】(56)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我的印象是,鼓chuī者们一方面大大缩小了中国哲学的内涵,儒道佛一锅煮,最后熬剩下了" 天人合一"这一点儿浓汁,另一方面又大大扩展了"天人合一"的内涵,使这一点儿浓汁囊 括了一切有益成分,于是有了包治百病的神效。

  "天人合一"原是一种儒家学说,把道家的"物我两忘"、禅宗的"见性成佛"硬塞入"天 人合一"的模子里,未免牛头不对马嘴。即使儒家学说也不能归结为"天人合一","天人 合一"仅是儒家在人与宇宙之关系问题上的一种较有代表性的观点。关于"天人合一"的含 义,我认为张岱年先生在《中国哲学大纲》中的归纳最为准确,即一是滥觞于孟子、流布于 宋儒的天人相通思想,二是董仲舒的天人相类思想。其中,后者纯属牵qiáng附会的无稽之谈。 前者主张人的心性与宇宙的本质相通,因而人藉内省或良知即可知天道,这基本上属于认识 论的范畴,我们自可对之作学理的探讨,却没有理由无限地扩大其涵义和夸大其价值。事实 上,在西方哲学中也不乏类似的思想,例如柏拉图的回忆说,笛卡儿的天赋观念说,可是人 家并没有从中寻找什么新福音,相反倒是挖掘出了西方文明危机的根源。

  把"天人合一"解释成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又进一步解释成一种生态哲学,这已经成为国 学新时髦。最近看到一本书,是美国科学家和学术活动家普里迈克写的《保护生物学概论》 ,译成中文洋洋五十多万字,对生态保护的一个重要方面即生物多样性保护的问题作了系统 的研究和论述。我一面翻看这本书,一面想起某些国人欲靠"天人合一"解救世界生态危机 的雄心,不禁感到啼笑皆非。当然,学有专攻,我们不能要求研究中国哲学的学者jīng通生态 学,但我们也许有权要求一切学者尊重科学,承认环境保护也是科学,而不要在一种望文生 义的"天人合一"境界中飘飘然自我陶醉。

  19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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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的智慧(1)

  周国平

  孟湄送我这本她翻译的昆德拉的文论《被背叛的遗嘱》,距今快三年了。当时一 读就非常喜欢,只觉得妙论迭出,奇思突起。我折服于昆德拉既是写小说的大手笔,也是写 文论的大手笔。他的文论,不但传达了他独到而一贯的见识,而且也是极显风格的散文。自 那以后,我一直想把读这书的感想整理出来,到今天才算如了愿,写成这篇札记。我不是小 说家,我所写的只是因了昆德拉的启发而对现代小说jīng神的一种理解。

  一 小说在思考

  小说曾经被等同于故事,小说家则被等同于讲故事的人。在小说中,小说家通过真实的或虚 构的(经常是半真实半虚构的)故事描绘生活,多半还解说生活,对生活作出一种判断。读者 对于小说的期待往往也是引人入胜的故事,以故事是否吸引人来评定小说的优劣。现在,面 对卡夫卡、乔伊斯这样的现代小说家的作品,期待故事的读者难免困惑甚至失望了,觉得它 们简直不像小说。从前的小说想做什么是清楚的,便是用故事讽喻、劝诫或者替人们解闷, 现代小说想做什么呢?

  现代小说在思考。现代一切伟大的小说都不对生活下论断,而仅仅是在思考。

  小说的内容永远是生活。每一部小说都描述或者建构了生活的一个片段,一个缩影,一种模 型,以此传达了对生活的一种理解。对于从前的小说家来说,不管他们对生活的理解多么不 同,在每一种理解下,生活都如同一个具有确定意义的对象摆在面前,小说只需对之进行描 绘、再现、加工、解释就可以了。在传统形而上学崩溃的背景下,以往对生活的一切清晰的 解说都成了问题,生活不再是一个具有确定意义的对象,而重新成了一个未知的领域。当现 代哲学陷入意义的迷惘之时,现代小说也发现了认识生活的真相是自己最艰难的使命。

  在《被背叛的遗嘱》中,昆德拉谈到了认识生活的真相之困难。这是一种悖论式的困难。我 们的真实生活是由每一个"现在的具体"组成的,而"现在的具体"几乎是无法认识的,它 一方面极其复杂,包含着无数事件、感觉、思绪,如同原子一样不可穷尽,另一方面又稍纵 即逝,当我们试图认识它时,它已经成为过去。也许我们可以退而求其次,通过及时的回忆 来挽救那刚刚消逝的"现在"。但是,回忆也只是遗忘的一种形式,既然"现在的具体"在 进行时未被我们认识,在回忆中呈现的就更不是当时的那个具体了。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只能依靠回忆,因为它是我们的惟一手段。回忆不可避免地是一个整理 和加工的过程,在这过程中,逻辑、观念、趣味、眼光都参与进来了。如此获得的结果决非 那个我们企图重建的"现在的具体",而只能是一种抽象。例如,当我们试图重建某一情境 中的一场对话时,它几乎必然要被抽象化:对话被缩减为条理清晰的概述,情境只剩下若gān 已知的条件。问题不在于记忆力,再好的记忆力也无法复原从未进入意识的东西。这种情形 使得我们的真实生活成了"世上最不为人知的事物","人们死去却不知道曾经生活过什么 "。

  我走在冬日的街道上。沿街栽着一排树,树叶已经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gān。不时有行人 迎面走来,和我擦身而过。我想到此刻在世界的每一个城市,都有许多人在匆匆走着,走过 各自生命的日子,走向各自的死亡。人们匆忙地生活着,而匆忙也只是单调的一种形式。匆 忙使人们无暇注视自己的生活,单调则使人们失去了注视的兴趣。就算我是一个诗人,作家 ,学者,又怎么样呢?当我从事着jīng神的劳作时,我何尝在注视自己的生活,只是在注视自 己的意象、题材、观念罢了。我思考着生活的意义,因为抓住了某几个关键字眼而自以为对 意义有所领悟,就在这同时,我的每日每时的真实生活却从我手边不留痕迹地流失了。

  好吧,让我停止一切劳作,包括jīng神的劳作,全神贯注于我的生活中的每一个"现在的具体 "。可是,当我试图这么做时,我发现所有这些"现在的具体"不再属于我了。我与人jiāo谈 ,密切注视着谈话的进行,立刻发现自己已经退出了谈话,仿佛是另一个虚假的我在与人进 行一场虚假的谈话。我陷入了某种微妙的心境,于是警觉地返身内视,却发现我的警觉使这 微妙的心境不翼而飞了。

  一个至死不知道自己曾经生活过什么的人,我们可以说他等于没有生活过。一个时刻注视自 己在生活着什么的人,他实际上站到了生活的外边。人究竟怎样才算生活过?

  二 小说与哲学相靠近

  如何找回失去的"现在",这是现代小说家所关心的问题。"现在"的流失不是量上的,而 是质上的。因此,靠在数量上自然主义地堆积生活细节是无济于事的,惟一可行的是从质上 找回。所谓从质上找回,便是要去发现"现在的具体"的本体论结构,也就是通过捕捉住" 现在"中那些隐藏着存在的密码的情境和细节,来揭示人生在世的基本境况。昆德拉认为, 这正是卡夫卡开辟的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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