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默生赞赏儿童身上那种不怕没得饭吃、说话做事从不半点随人的王公贵人派头。一到成年 ,人就注重别人的观感,得失之患多了。我想,一个人在jīng神上真正成熟之后,又会返璞归 真,重获一颗自足的童心。他消化了社会的成规习见,把它们扬弃了。
五
还有一点余兴,也一并写下。有句成语叫大智若愚。人类jīng神的这种逆反形式很值得研究一 番。我还可以举出大善若恶,大悲若喜,大信若疑,大严肃若轻浮。在爱默生的书里,我也 找到了若gān印证。
悲剧是深刻的,领悟悲剧也须有深刻的心灵。"性情浅薄的人遇到不幸,他的感情仅只是演 说式的做作。"然而这不是悲剧。人生的险难关头最能检验一个人的灵魂深浅。有的人一生 接连遭到不幸,却未尝体验过真正的悲剧情感。相反,表面上一帆风顺的人也可能经历巨大 的内心悲剧。一切高贵的情感都羞于表白,一切深刻的体验都拙于言辞。大悲者会以笑谑嘲 弄命运,以欢容掩饰哀伤。丑角也许比英雄更知人生的辛酸。爱默生举了一个例子:正当喜 剧演员卡里尼使整个那不勒斯城的人都笑断肚肠的时候,有一个病人去找城里的一个医生, 治疗他致命的忧郁症。医生劝他到戏院去看卡里尼的演出,他回答:"我就是卡里尼。"
与此相类似,最高的严肃往往貌似玩世不恭。古希腊人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爱默生引用普 鲁塔克的话说:"研究哲理而外表不像研究哲理,在嬉笑中做成别人严肃认真地做的事,这 是最高的智慧。"正经不是严肃,就像教条不是真理一样。真理用不着板起面孔来增添它的 权威。在那些一本正经的人中间,你几乎找不到一个严肃思考过人生的人。不,他们思考的 多半不是人生,而是权力,不是真理,而是利益。真正严肃思考过人生的人知道生命和理性 的限度,他能自嘲,肯宽容,愿意用一个玩笑替受窘的对手解围,给正经的论敌一个教训。 他以诙谐的口吻谈说真理,仿佛故意要减弱他的发现的重要性,以便只让它进入真正知音的 耳朵。
尤其是在信仰崩溃的时代,那些佯癫装疯的狂人倒是一些太严肃地对待其信仰的人。鲁迅深 知此中之理,说嵇康、阮籍表面上毁坏礼教,实则倒是太相信礼教,因为不满意当权者利用 和亵渎礼教,才以反礼教的过激行为发泄内心愤想。其实,在任何信仰体制之下,多数人并 非真有信仰,只是做出相信的样子罢了。于是过分认真的人就起而论究是非,阐释信仰之真 谛,结果被视为异端。一部基督教史就是没有信仰的人以维护信仰之名把有信仰的人当作邪 教徒烧死的历史。殉道者多半死于同志之手而非敌人之手。所以,爱默生说,伟大的有信仰 的人永远被目为异教徒,终于被迫以一连串的怀疑论来表现他的信念。怀疑论实在是过于认 真看待信仰或知识的结果。苏格拉底为了弄明智慧的实质,遍访雅典城里号称有智慧的人, 结果发现他们只是在那里盲目自信,其实并无智慧。他到头来认为自己仍然不知智慧为何物 ,说出了那句著名的话:"我知道我一无所知。"哲学史上的怀疑论者大抵都是太认真地要 追究人类认识的可靠性,结果反而疑团丛生。
198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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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写作是多么美好(1)
周国平
一
我爱读作家、艺术家写的文论甚于理论家、批评家写的文论。当然,这里说的作家和理论家 都是指够格的。我不去说那些写不出作品的低能作者写给读不懂作品的低能读者看的作文原 理之类,这些作者的身份是理论家还是作家,真是无所谓的。好的作家文论能唤起创作欲, 这种效果,再高明的理论家往往也无能达到。在作家文论中,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玫瑰》 (亦译《金蔷薇》)又属别具一格之作,它诚如作者所说是一本论作家劳动的札记,但同时也 是一部优美的散文集。书中云:"某些书仿佛能迸溅出琼浆玉液,使我们陶醉,使我们受到 感染,敦促我们拿起笔来。"此话正可以用来说它自己。这本谈艺术创作的书本身就是一件 jīng美的艺术作品,它用富有魅力的语言娓娓谈论着语言艺术的魅力。传递给我们的不只是关 于写作的知识或经验,而首先是对美、艺术、写作的热爱。它使人真切感到:活着写作是多 么美好!
二
回首往事,谁不缅怀童年的幸福?童年之所以幸福,是因为那时候我们有最纯净的感官。在 孩子眼里,世界每一天都是新的,样样事物都罩着神奇的色彩。正如作者所说,童年时代的 太阳要炽热得多,草要茂盛得多,雨要大得多,天空的颜色要深得多,周围的人要有趣得多 。孩子好奇的目光把世界照耀得无往而不美。孩子是天生的艺术家,他们的感觉尚未受功利 污染,也尚未被岁月钝化。也许,对世界的这种新鲜敏锐的感觉已经是日后创作欲的萌芽了 。
然后是少年时代,情心初萌,醉意dàng漾,沉浸于一种微妙的心态,觉得每个萍水相逢的少女 都那么美丽。羞怯而又专注的眼波,淡淡的发香,微启的双唇中牙齿的闪光,无意间碰到的 冰凉的手指,这一切都令人憧憬爱情,感到一阵甜蜜的惆怅。那是一个几乎人人都曾写诗的 年龄。
但是,再往后情形就不同了。"诗意地理解生活,理解我们周围的一切--是我们从童年时 代得到的最可贵的礼物。要是一个人在成年之后的漫长的冷静岁月中,没有丢失这件礼物, 那么他就是个诗人或者作家。"可惜的是,多数人丢失了这件礼物。也许是不可避免的,匆 忙的实际生活迫使我们把事物简化、图式化,无暇感受种种细微差别。概念取代了感觉,我 们很少看、听和体验。当伦敦居民为了谋生而匆匆走过街头时,哪有闲心去仔细观察街上雾 的颜色?谁不知道雾是灰色的!直到莫奈到伦敦把雾画成了紫红色的,伦敦人才始而愤怒,继 而吃惊地发现莫奈是对的,于是称他为"伦敦雾的创造者"。
一个艺术家无论在阅历和技巧方面如何成熟,在心灵上却永是孩子,不会失去童年的清新直 觉和少年的微妙心态。他也许为此要付出一些代价,例如在功利事务上显得幼稚笨拙。然而 ,有什么快乐比得上永远新鲜的美感的快乐呢?即使那些追名逐利之辈,偶尔回忆起早年曾 有过的"诗意地理解生活"的情趣,不也会顿生怅然若失之感么?蒲宁坐在车窗旁眺望窗外 渐渐消融的烟影,赞叹道:"活在世上是多么愉快呀!哪怕只能看到这烟和光也心满意足了 。我即使缺胳膊断腿,只要能坐在长凳上望太阳落山,我也会因而感到幸福的。我所需要的 只是看和呼吸,仅此而已。"的确,蒲宁是幸福的,一切对世界永葆新鲜美感的人是幸福的 。
三
自席勒以来,好几位近现代哲人主张艺术具有改善人性和社会的救世作用。对此当然不应作 浮表的理解,简单地把艺术当作宣传和批判的工具。但我确实相信,一个人,一个民族,只 要爱美之心犹存,就总有希望。相反,"哀莫大于心死",倘若对美不再动心,那就真正无 可救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