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自选集_周国平【完结】(63)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真正的宗教体验把人超拔出俗世琐事,倘若一个人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类似的体验,他的jīng神 视野就未免狭隘。尤其是对于一个思想家来说,这肯定是一种jīng神上的缺陷。一个恰当的例 子是弗洛伊德。在与他的通信中,罗曼?罗兰指出:宗教感情的真正来源是"对永恒的一种 感动,也就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大洋似的感觉"。弗洛伊德承认他毫无此种体验,而按照他的 解释,所谓与世界合为一体的感觉仅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自欺,犹如婴儿在母怀中寻求安全感 一样,属于jīng神退化现象。这位目光锐利的医生总是习惯于把一切jīng神现象还原成心理现象 ,所以,他诚然是一位心理分析大师,却终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思想家。

  五

  在斯托尔的书中,孤独的最后一种价值好像是留给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的。他写道:"虽然 疾病和伤残使老年人在肉体上必须依赖他人,但是感情上的依赖却逐渐减少。老年人对人际 关系经常不大感兴趣,较喜欢独处,而且渐渐地较专注于自己的内心。"作者显然是赞赏这 一变化的,因为它有助于老年人摆脱对人世的依恋,为死亡做好准备。

  中国的读者也许会提出异议。我们目睹的事实是,今天中国的老年人比年轻人更喜欢集体活 动,他们聚在一起扭秧歌,跳jiāo谊舞,活得十分热闹,成为中国街头一大景观。然而,凡是 到过欧美的人都知道,斯托尔的描述至少对于西方人是准确的,那里的老年人都很安静,绝 无扎堆喧闹的癖好。他们或老夫老妻作伴,或单独一人,坐在公园里晒太阳,或者作为旅游 者去看某处的自然风光。当然,我们不必在中西养老方式之间进行褒贬。老年人害怕孤独或 许是情有可原的,孤独使他们清醒地面对死亡的前景,而热闹则可使他们获得暂时的忘却和 逃避。问题在于,死亡终究不可逃避,而有尊严地正视死亡是人生最后的一项光荣。所以, 我个人比较欣赏西方人那种平静度过晚年的方式。

  对于jīng神创造者来说,如果他们能够活到老年,老年的孤独心境就不但有助于他们与死亡和 解,而且会使他们的创作进入一个新的境界。斯托尔举了贝多芬、李斯特、巴赫、勃拉姆斯 等一系列作曲家的例子,证明他们的晚年作品都具有更加深入自己的jīng神领域、不太关心听 众的接受的特点。一般而言,天才晚年的作品是更空灵、更超脱、更形而上的,那时候他们 的灵魂已经抵达天国的门口,人间的好恶和批评与他们无关了。歌德从三十八岁开始创作《 浮士德》,直到临死前夕即他八十二岁时才完成,应该不是偶然的。

  199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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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技术的危险何在?

  周国平

  现代技术正在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发展,不断创造出令人瞠目的奇迹。人们奔走 相告:数字化生存来了,克隆来了……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东西来了?尽管难以预料,但一切 都是可能的,现代技术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它办不到的。面对这个无所不能的怪shòu,人们兴 奋而又不安,欢呼声和谴责声此起彼伏,而它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依然迈着它的目空一切的 有力步伐。

  按照通常的看法,技术无非是人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改变事物的手段,手段本身无所谓好坏, 它之造福还是为祸,取决于人出于什么目的来发明和运用它。乐观论者相信,人有能力用道 德约束自己的目的,控制技术的后果,使之造福人类,悲观论者则对人的道德能力不抱信心 。仿佛全部问题在于人性的善恶,由此而导致技术服务于善的目的还是恶的目的。然而,有 一位哲学家,他越出了这一通常的思路,在五十年代初便从现代技术的早期演进中看到了真 正的危险所在,向技术的本质发出了追问。

  在海德格尔看来,技术不仅仅是手段,更是一种人与世界之关系的构造方式。在技术的视野 里,一切事物都只是材料,都缩减为某种可以满足人的需要的功能。技术从来就是这样的东 西,不过,在过去的时代,技术的方式只占据非常次要的地位,人与世界的关系主要是一种 非技术的、自然的关系。对于我们的祖先来说,大地是化育万物的母亲,他们怀着感激的心 情接受土地的赠礼,守护存在的秘密。现代的特点在于技术几乎成了惟一的方式,实现了" 对整个地球的无条件统治",因而可以用技术来命名时代,例如原子能时代、电子时代等等 。现代人用技术的眼光看一切,神话、艺术、历史、宗教和朴素自然主义的视野趋于消失。 在现代技术的统治下,自然万物都失去了自身的丰富性和本源性,仅仅成了能量的提供者。 譬如说,大地不复是母亲,而只是任人开发的矿chuáng和地产。畜禽不复是独立的生命和人类的 伙伴,而只是食品厂的原料。河流不复是自然的风景和民族的摇篮,而只是水压的供应者。 海德格尔曾经为莱茵河鸣不平,因为当人们在河上建造发电厂之时,事实上是把莱茵河建造 到了发电厂里,使它成了发电厂的一个部件。那么,想一想我们的长江和huáng河吧,在现代技 术的视野中,它们岂不也只是发电厂的巨大部件,它们的自然本性和悠久历史何尝有一席位 置?

  现代技术的真正危险并不在于诸如原子弹爆炸之类可见的后果,而在于它的本质中业已包含 着的这种对待事物的方式,它剥夺了一切事物的真实存在和自身价值,使之只剩下功能化的 虚假存在。这种方式必定在人身上实行报复,在技术过程中,人的个性差别和价值也不复存 在,一切人都变成了执行某种功能的技术人员。事情不止于此,人甚至还成了有朝一日可以 按计划制造的"人力物质"。不管幸运还是不幸,海德格尔活着时赶上了人工授jīng之类的发 明,化学家们已经预言人工合成生命的时代即将来临,他对此评论道:"对人的生命和本质 的进攻已在准备之中,与之相比较,氢弹的爆炸也算不了什么了。"现代技术"早在原子弹 爆炸之前就毁灭了事物本身"。总之,人和自然事物两方面都丧失了自身的本质,如同里尔 克在一封信中所说的,事物成了"虚假的事物",人的生活只剩下了"生活的假象"。

  技术本质在现代的统治是全面的,它占领了一切存在领域,也包括文化领域。在过去的时代 ,学者都是博学通才,有着自己的个性和广泛兴趣,现在这样的学者消失了,被分工严密的 专家即技术人员所取代。在文学史专家的眼里,历史上的一切伟大文学作品都只是有待从语 法、词源学、比较语言史、文体学、诗学等角度去解释的对象,即所谓文学,失去了自身的 实质。艺术作品也不复是它们本身所是的作品,而成了收藏、展览、销售、评论、研究等各 种活动的对象。海德格尔问道:"然而,在这种种活动中,我们遇到作品本身了吗?"海德 格尔还注意到了当时已经出现的信息理论和电脑技术,并且尖锐地指出,把语言对象化为信 息工具的结果将是语言机器对人的控制。

  既然现代技术的危险在于人与世界之关系的错误建构,那么,如果不改变这种建构,仅仅克 服技术的某些不良后果,真正的危险就仍未消除。出路在哪里呢?有一个事实看来是毋庸置 疑的: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现代技术发展的步伐,人类也决不可能放弃已经获得的技术文 明而复归田园生活。其实,被讥为"黑森林的làng漫主义者"的海德格尔也不存此种幻想。综 观他的思路,我们可以看出,虽然现代技术的危险包含在技术的本质之中,但是,技术的方 式之成为人类主导的乃至惟一的生存方式却好像并不具有必然性。也许出路就在这里。我们 是否可以在保留技术的视野的同时,再度找回其他的视野呢?如果说技术的方式根源于传统 的形而上学,在计算性思维中遗忘了存在,那么,我们能否从那些歌吟家园的诗人那里受到 启示,在冥想性思维中重新感悟存在?当然,这条出路未免抽象而渺茫,人类的命运仍在未 定之中。于是我们便可以理解,为何海德格尔留下的最后手迹竟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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