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自选集_周国平【完结】(79)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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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鲁迅的不同眼光

  周国平

  我第一次通读鲁迅的作品,是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的一九六七年。那时候, 我的好友郭世英因为被学校里的"造反派"当做"专政"的对象,受到孤立和经常的骚扰, jīng神上十分苦闷,便有一位朋友建议他做一件可以排遣苦闷的事--编辑鲁迅语录。郭世英 欣然从命,并且拉我一起来做。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兴致勃勃地投入了这项工作,其步 骤是各人先通读全集,抄录卡片,然后两人对初选内容展开讨论,进行取舍和分类。我们的 态度都很认真,在前海西街的那个深院里,常常响起我们愉快而激烈的争吵声。我们使用的 全集是他父亲的藏书,上面有郭沫若阅读时画的记号。有时候,郭世英会指着画了记号的某 处笑着说:"瞧,尽挑毛病。"他还常对我说起一些掌故,其中之一是,他听父亲说,鲁迅 那首著名的《自题小像》的主题并非通常所解释的爱国,而是写鲁迅和周作人同时爱上一个 日本女子这件事的。当然,在当时的政治环境里,这些话只能私下说说,传出去是会惹祸的 。

  鲁迅在中国大陆的命运十分奇特。由于毛泽东的推崇,他成了不容置疑的旗帜和圣人。在" 文革"初期,民间盛行编辑语录,除了革命领袖之外,也只有鲁迅享有被编的资格了。当时 社会上流传的鲁迅语录有好多种,一律突出"革命"主题,被用做批"走资派"和打派仗的 武器。与它们相比,我和郭世英编的不但内容丰富得多,而且视角也是超脱的。可惜的是, 最后它不仅没有出版,而且那厚厚的一摞稿子也不知去向了。

  现在我重提往事,不只是出于怀旧,而是想说明一个事实:即使我们这些当时被看做不"革 命"的学生,也是喜欢鲁迅的。在大学一年级时,我曾问郭世英最喜欢哪个中国现代作家, 郭沫若的这个儿子毫不犹豫地回答:"鲁迅。"可是,正是因为大学一年级时的思想表现, 他被判做按照"内部矛盾"处理的"反动"学生,并因此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整死, 时在编辑鲁迅语录一年之后。郭世英最喜欢的外国作家是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而我们知 道,鲁迅也是极喜欢这两人的。由于受到另一种熏陶,我们读鲁迅也就有了另一种眼光。在 我们的心目中,鲁迅不只是一个嫉恶如仇的社会斗士,更是一个dòng察人生之真实困境的jīng神 先知。后来我对尼采有了更多的了解,也就更能体会鲁迅喜欢他的原因了。虚无及对虚无的 反抗,孤独及孤独中的充实,正是这两位巨人的最深邃的相通之处。

  近一二十年来,对于鲁迅的解读渐见丰富起来,他的jīng神的更深层面越来越被注意到了。鲁 迅不再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惟一者",他从宝座上走下来,开始享受到作为一个真正的 伟人应有的权利,那就是不断被重新解释。而这意味着,没有人据有做出惟一解释的特权。 我当然相信,鲁迅若地下有知,他一定会满意这样的变化的,因为他将因此而获得更多的真 知音,并摆脱掉至今尚未绝迹的那些借他的名字唬人的假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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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智慧和信仰(1)

  周国平

  --读史铁生《病隙碎笔》三年前,在轮椅上坐了三十个年头的史铁生的生活中没有出现奇 迹,反而又有新的灾难降临。由于双肾功能衰竭,从此以后,他必须靠血液透析维持生命了 。当时,一个问题立刻使我--我相信还有其他许多喜欢他的读者--满心忧虑:他还能写 作吗?在瘫痪之后,写作是他终于找到的活下去的理由和方式,如果不能了,他怎么办呀?现 在,仿佛是作为一个回答,他的新作摆在了我的面前。

  史铁生把他的新作题做《病隙碎笔》,我知道有多么确切。他每三天透析一回。透析那一天 ,除了耗在医院里的工夫外,坐在轮椅上的他往返医院还要经受常人想像不到的折腾,是不 可能有余力的了。第二天是身体和jīng神状况最好(能好到哪里啊!)的时候,惟有那一天的某 一时刻他才能动一会儿笔。到了第三天,血液里的毒素重趋饱和,体况恶化,写作又成奢望 。大部分时间在受病折磨和与病搏斗,不折不扣是病隙碎笔,而且缝隙那样小得可怜!

  然而,读这本书时,我在上面却没有发现一丝病的愁苦和yīn影,看到的仍是一个沐浴在思想 的光辉中的开朗的史铁生。这些断断续续记录下来的思绪也毫不给人以细碎之感,倒是有着 内在的连贯性。这部新作证明,在自己的"写作之夜",史铁生不是一个残疾人和重病患者 ,他的自由的心魂漫游在世界和人生的无疆之域,思考着生与死、苦难与信仰、残缺与爱情 、神命与法律、写作与艺术等重大问题,他的思考既执著又开阔,既深刻又平易近人,他的 "写作之夜"依然充实而完整。对此我只能这样来解释:在史铁生身上业已形成了一种坚固 的东西,足以使他的jīng神历尽苦难而依然健康,备受打击而不会崩溃。这是什么东西呢?是 哲人的智慧,还是圣徒的信念,抑或两者都是?

  常常听人说,史铁生之所以善于思考,是因为残疾,是因为他被困在轮椅上,除了思考便无 事可做。假如他不是一个残疾人呢,人们信心十足地推断,他就肯定不会成为现在这个史铁 生,--他们的意思是说,不会成为这么一个优秀的作家或者这么一个智慧的人。在我看来 ,没有比这更加肤浅的对史铁生的解读了。当然,如果不是残疾,他也许不会走上写作这条 路,但也可能走上,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他的那种无师自通的哲学智慧决不是残 疾解释得了的。一个明显的证据是,我们在别的残疾人身上很少发现这一显著特点。当然, 在非残疾人身上也很少发现。这至少说明,这种智慧是和残疾不残疾无关的。

  关于残疾,史铁生自己有一个清晰的认识:"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残疾",在此意 义上,残疾是与生俱来的,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这样。看到人所必有的不能和限制,这是智 慧的起点。两千多年前,苏格拉底就是因为知道人之必然的无知,而被阿波罗神赞为最智慧 的人的。众所周知,苏格拉底就不是一个残疾人。我相信,史铁生不过碰巧是一个残疾人罢 了,如果他不是,他也一定能够由生命中必有的别的困境而觉悟到人的根本限制。

  人要能够看到限制,前提是和这限制拉开一个距离。坐井观天,就永远不会知道天之大和井 之小。人的根本限制就在于不得不有一个肉身凡胎,它被欲望所支配,受有限的智力所指引 和蒙蔽,为生存而受苦。可是,如果我们总是坐在肉身凡胎这口井里,我们也就不可能看明 白它是一个根本限制。所以,智慧就好像某种分身术,要把一个jīng神性的自我从这个肉身的 自我中分离出来,让它站在高处和远处,以便看清楚这个在尘世挣扎的自己所处的位置和可 能的出路。

  从一定意义上说,哲学家是一种分身有术的人,他的jīng神性自我已经能够十分自由地离开肉 身,静观和俯视尘世的一切。在史铁生身上,我也看到了这种能力。他在作品中经常把史铁 生其人当做一个旁人来观察和谈论,这不是偶然的。站在史铁生之外来看史铁生,这几乎成 了他的第二本能。这另一个史铁生时而居高临下俯瞰自己的尘世命运,时而冷眼旁观自己的 执迷和嘲笑自己的妄念,当然,时常也关切地走近那个困顿中的自己,对他劝说和开导。有 时候我不禁觉得,如同罗马已经不在罗马一样,史铁生也已经不在那个困在轮椅上的史铁生 的躯体里了。也许正因为如此,肉身所遭遇的接二连三的灾难就伤害不了已经不在肉身中的 这个史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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