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儿育女也如此。养育小生命或许是世上最妙不可言的一种体验了。小的就是好的,小生命 的一颦一笑都那么可爱,jiāo流和成长的每一个新征兆都叫人那样惊喜不已。这种体验是不能 从任何别的地方获得,也不能用任何别的体验来代替的。一个人无论见过多大世面,从事多 大事业,在初当父母的日子里,都不能不感到自己面前突然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小生命 丰富了大心胸。生命是一个奇迹,可是,倘若不是养育过小生命,对此怎能有真切的领悟呢 ?面对这样的奇迹,邓肯情不自禁地喊道:"女人啊,我们还有什么必要去当律师、画家或 雕塑家呢?我的艺术、任何艺术又在哪里呢?"如果野心使男人不肯这么想,那绝不是男人的 光荣。
养育小生命是人生中的一段神圣时光。报酬就在眼前。至于日后孩子能否成材,是否孝顺, 实在无需考虑。那些"望子成龙"、"养儿防老"的父母亵渎了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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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出与爱
周国平
许多哲人都探讨过一个极普遍的现象:为什么父母爱儿女远胜于儿女爱父母?
亚里士多德把施惠者与受惠者的关系譬作诗人与作品、父母与儿女的关系,用后两种关系来 说明施惠者何以更爱受惠者的道理。他的这个说法稍加变动,就被蒙田援引为对上述现象的 解释了:父母更爱儿女,乃是因为给予者更爱接受者,世上最珍贵之物是我们为之付出最大 代价的东西。
阿奎那则解释说:父母是把儿女当作自身的一部分来爱的,儿女却不可能把父母当作自身的 一部分。这个解释与蒙田的解释是一致的。正因为父母在儿女身上耗费了相当一部分生命, 才使儿女在相当程度上成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
付出比获得更能激发爱。爱是一份伴随着付出的关切。我们确实最爱我们倾注了最多心血的 对象。"是你为你的玫瑰花费的时间,使你的玫瑰变得这样重要。"
父母对儿女的爱的确很像诗人对作品的爱:他们如同创作一样在儿女身上倾注心血,结果儿 女如同作品一样体现了他们的存在价值。但是,让我们记住,这只是一个譬喻,儿女不完全 是我们的作品。即使是作品,一旦发表,也会获得独立于作者的生命,不是作者可以支配的 。昧于此,就会可悲地把对儿女的爱变成惹儿女讨厌的专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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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假亲子之爱
周国平
我说亲子之爱是无私的,这个论点肯定会遭到qiáng有力的反驳。
可不是吗,自古以来酝酿过多少yīn谋,爆发了多少战争,其原因就是为了给自己的血亲之子 争夺王位。
可不是吗,有了遗产继承人,多少人的敛财贪欲恶性膨胀,他们不但要此生此世不愁吃穿, 而且要世世代代永享富贵。
这么说,亲子之爱反倒是天下最自私的一种爱了。
但是,我断然否认那个揪着正在和小伙伴们玩耍的儿子的耳朵,把他qiáng按在国王宝座上的母 亲是爱她的儿子。我断然否认那个夺走女儿手中的破布娃娃,硬塞给她一枚金币的父亲是爱 他的女儿。不,他们爱的是王位和金币,是自己,而不是那幼小纯洁的生命。
如果王位的继承迫在眉睫,刻不容缓,而这位母亲却挡住前来拥戴小王子即位的官宦们说: "我的孩子玩得正高兴,别打扰他,随便让谁当国王好了!"如果一笔大买卖机不可失,时 不再来,而这位父亲却对自己说:"我必须帮我的女儿找到她心爱的破布娃娃,她正哭呢, 那笔买卖倒是可做可不做。"--那么,我这才承认我看到了一位真正懂得爱孩子的母亲或 父亲。人生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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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遗体的队伍
周国平
那支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缓慢地、肃穆地向前移动着。我站在队伍里,胸前别着一朵 小白花,小白花正中嵌着我的照片,别人和我一样,也都佩戴着嵌有自己的照片的小白花。
钟表奏着单调的哀乐。
这是永恒的仪式,我们排着队走向自己的遗体,同它作最后的告别。
我听见有人哭泣着祈祷:"慢些,再慢些。"
可等待的滋味是最难受,哪怕是等待死亡,连最怕死的人也失去耐心了。女人们开始结毛衣 ,拉家常。男人们互相递烟,chuī牛,评论队伍里的漂亮女人。那个小伙子伸手触一下排在他 前面的姑娘的肩膀,姑娘回头露齿一笑。一位画家打开了画夹。一位音乐家架起了提琴。现 在这支队伍沉浸在一片生气勃勃的喧闹声里了。
可怜的人呵,你们在走向死亡!
我笑笑:我没有忘记。这又怎么样呢?生命害怕单调甚于害怕死亡,仅此就足以保证它不可 战胜了。它为了逃避单调必须丰富自己,不在乎结局是否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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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家和他的妻子
周国平
哲学家爱流làng,他的妻子爱定居。不过,她更爱丈夫,所以毫无怨言地跟随哲学家 làng迹天涯。每到一地,找到了临时住所,她就立刻jīng心布置,仿佛这是一个永久的家。
"住这里是暂时的,凑合过吧!"哲学家不以为然地说。
她朝丈夫笑笑,并不停下手中的活。不多会儿,哲学家已经舒坦地把身子埋进妻子刚安放停 当的沙发里,吸着烟,沉思严肃的人生问题了。
我忍不住打断哲学家的沉思,说道:"尊敬的先生,别想了,凑合过吧,因为你在这世界上 的居住也是暂时的!"
可是,哲学家的妻子此刻正幸福地望着丈夫,心里想:"他多么伟大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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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西绪弗斯
周国平
西绪弗斯被罚推巨石上山,每次快到山顶,巨石就滚回山脚,他不得不重新开始这 徒劳的苦役。听说他悲观沮丧到了极点。
可是,有一天,我遇见正在下山的西绪弗斯,却发现他chuī着口哨,迈着轻盈的步伐,一脸无 忧无虑的神情。我生平最怕见到大不幸的人,譬如说身患绝症的人,或刚死了亲人的人,因 为对他们的不幸,我既不能有所表示,怕犯忌,又不能无所表示,怕显得我没心没肺。所以 ,看见西绪弗斯迎面走来,尽管不是传说的那副凄苦模样,深知他的不幸身世的我仍感到局 促不安,
没想到西绪弗斯先开口了,他举起手,对我喊道:
"喂,你瞧,我逮了一只多漂亮的蝴蝶!"
我望着他渐渐远逝的背影,不禁思忖:总有些事情是宙斯的神威鞭长莫及的,那是一些太细 小的事情,在那里便有了西绪弗斯(和我们整个人类)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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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花园
周国平
诗人想到人生的虚无,就痛不欲生。他决定自杀。他来到一片空旷的野地里,给 自己挖了一个坟。他看这坟太光秃,便在周围种上树木和花草。种啊种,他渐渐迷上了园艺 ,醉心于培育各种珍贵树木和奇花异草,他的成就也终于遐迩闻名,吸引来一批又一批的游 人。
有一天,诗人听见一个小女孩问她的妈妈:
"妈妈,这是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