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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性的价值
周国平
我飞越了大半个地球,降落在这个岛上。在地球那一方的一个城市里,有一个 我的家,有我的女人和孩子,这个家对于我至关重要,无论我走得多远都要回到这个家去。 我知道,在地球的广大区域里,还有许多国家、城市和村庄,无数男人、女人和孩子在其中 生活着。如果我降生在另一个国度和地方,我就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家,对我有至关重要意 义的就会是那一个家,而不是我现在的家。既然家是这么偶然的一种东西,对家的依恋到底 有什么道理?
我爱我的妻子,可是我知道,世上并无命定的姻缘,任何一个男人与任何一个女人的结合都 是偶然的。如果机遇改变,我就会与另一个女人结合,我的妻子就会与另一个男人结合,我 们各人都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故事。既然婚姻是这么偶然的一种东西,那么,受婚姻的束缚 到底有什么道理?
可是,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我就不可避免地遇到最后一个问题:我的生存本身便是一个纯 粹的偶然性,我完全可能没有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那么,我活着到底有什么道理?
我不愿意我活着没有道理,我一定要给我的生存寻找一个充分的理由,我的确这么做了。而 一旦我这么做,我就发现,那个为我的生存镀了金的理由同时也为我生命中的一系列偶然性 镀了金。
我相信了,虽然我的出生纯属偶然,但是,既然我已出生,宇宙间某种jīng神本质便要以我为 例来证明它的存在和伟大。否则,如果一切生存都因其偶然而没有价值,永恒的jīng神之火用 什么来显示它的光明呢?
接着我相信了,虽然我和某一个女人的结合是偶然的,由此结合而产生的那个孩子也是偶然 的,但是,这个家一旦存在,上帝便要让我藉之而在人世间扎下根来。否则,如果一切结合 都因其偶然而没有价值,世上有哪一个女人能够给我一个家园呢?
我知道,我的这番论证是正确的,因为所论证的那种情感在我的心中真实地存在着。
我还知道,我的这番论证是不必要的,因为既然我爱我自己这个偶然性,我就不能不爱一切 偶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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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遭遇的意义
周国平
泰戈尔有一段言简意赅的文字,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看做康德哲学的诗意表达--
"我们在黑暗中摸索,绊倒在物体上,我们抓牢这些物体,相信它们便是我们所拥有的惟一 的东西。光明来临时,我们放松了我们所占有的东西,发觉它们不过是与我们相关的万物之 中的一部分而已。"
这里的黑暗,是指尘世,现象界,封闭在现象界里的经验自我;光明,是指上帝,本体界, 与本体界相沟通的jīng神自我。在现象界中,我们是盲目的,受偶然的和有限的遭遇所支配, 并且把这些遭遇看成了一切。如果站到上帝的位置上,一览无遗地看见了世界整体,我们就 能看清一切人间遭遇的偶然性和有限性,产生一种超脱的心情。
非常正确。不过,我有两点保留或补充。
第一,我们不妨站到上帝的位置上看自己的尘世遭遇,但是,我们永远是凡人而不是上帝。 所以,每一个人的尘世遭遇对于他自己仍然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当我们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时 ,那把我们绊倒的物体同时也把我们支撑,我们不得不抓牢它们,为了不让自己在完全的空 无中行走。
第二,在我们的尘世遭遇中,有一些是具有jīng神意义的,正是通过它们,我们才对天国的事 物有所领悟。当我们在黑暗中摸索时,如果我们从来不曾触到另一双也在摸索的手,紧紧地 握在一起,爱的光明就永远不会降临到我们的心中。我们珍藏着某些不起眼的小物件,用它 们纪念人生中难忘的经历,虽然它们在整个宇宙体系中更加不值一提,可是我相信,即使上 帝看见了它们也会赞许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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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不是一个思考的对象
周国平
死亡不是一个思考的对象。当我们自以为在思考死亡的时候,我们实际上所做的 事情不是思考,而是别的,例如期望、相信、假设、想像、类比等等。
在泰戈尔的作品中,便有许多这样的类比。
类比之一:我们的生命是一个蛋,我们暂时寄居的这个世界是蛋的外壳。当我们被这个世界 限制住的时候,就如同蛋壳里的小jī,对于蛋壳外的更自由的生存是完全没有一个概念的。 而死亡,就是我们破壳而出,进入真正自由的境界。
类比之二:我们的现世生命如同束缚在果实里的种子,死亡则是种子突破果实的束缚而成长 为一棵树。不朽并非坚持我们所熟悉的现有的生命形态,而是一个不断超越生命特定形态的 过程。
类比之三:我们在童年时不能想像成年之后会有全然不同的生活兴趣,与此同理,我们不应 该以现世生活的欲望为样本去构想或否定我们的死后生活。
如此等等。
在这些类比中贯穿着一个简单的逻辑,便是:死后是一个完全的未知数,我们不能根据已知 的现世生命状态去衡量它。这个逻辑是成立的。但是,如果说因为现世生命状态的终结而断 定死后是虚无,这是武断,那么,把死后设想成一种与现世生命状态恰好相反的自由永恒境 界,这同样是武断。有什么理由说死亡是小jī破壳而出、种子变成树、童年变为成年,而不 是一只jī、一棵树、一个人的生命的真正结束呢?人生中确实有一些非常特殊的体验,在我 们尚未亲身经历的时候,我们单凭想像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形成一个概念的。但是,我们不能 据此断定死后也属这种情形,因为至少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就是随着生命结束,一切体验 也都结束。
类比是迷惑人的。不过,我不反对类比,因为对于死亡的真正思考是不可能的,我们除了用 类比或其他诗意的解说来鼓励自己之外,还能够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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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减法
周国平
这次旅行,从北京出发是乘的法航,可以托运六十公斤行李。谁知到了圣地亚哥 ,改乘智利国内航班,只准托运二十公斤了。于是,只好把带出的两只箱子jīng简掉一只,所 剩的物品就很少了。到住处后,把这些物品摆开,几乎看不见,好像住在一间空屋子里。可 是,这么多天下来了,我并没有感到缺少了什么。回想在北京的家里,比这大得多的屋子总 是满满的,每一样东西好像都是必需的,但我现在竟想不起那些必需的东西是什么了。于是 我想,许多好像必需的东西其实是可有可无的。
在北京的时候,我天天都很忙碌,手头总有做不完的事。直到这次出发的前夕,我仍然分秒 必争地做着我认为十分紧迫的事中的一件。可是,一旦踏上旅途,再紧迫的事也只好搁下了 。现在,我已经把所有似乎必须限期完成的事搁下好些天了,但并没有发现造成了什么后果 。于是我想,许多好像必须做的事其实是可做可不做的。
许多东西,我们之所以觉得必需,只是因为我们已经拥有它们。当我们清理自己的居室时, 我们会觉得每一样东西都有用处,都舍不得扔掉。可是,倘若我们必须搬到一个小屋去住, 只允许保留很少的东西,我们就会判断出什么东西是自己真正需要的了。那么,我们即使有 一座大房子,又何妨用只有一间小屋的标准来限定必需的物品,从而为美化居室留出更多的 自由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