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后不久,北大发生了六一八事件。由于这个事件的主要发生地点是我住的38楼前,我目睹了全过程。6月18日上午,哲学系若gān学生把本系的“黑帮分子”揪来,在楼门口的台阶上进行批斗。所谓“黑帮分子”,在哲学系是指北大社教中的右派,我们的年级主任陈老师亦在其列,在学校和其他各系则是指当权派。事情发展得极为迅速,别系的学生纷纷效仿,揪来了他们系或校一级的“黑帮分子”。在学生宿舍楼里,只有38楼的楼前有高台阶,很适合做“斗鬼台”。那些shòu性发作的学生把厕所里装便纸的铁丝篓拿来,套在被斗者头上,又朝他们头上脸上浇黑墨汁和红蓝墨水,bī他们下跪,拳脚相加,斗毕押往校园游街。在这场bào行中,活跃着我们班一个同学的身影。我在一旁无言伫立,一阵阵冷颤,为人的丑恶而震惊。
六一八事件后,工作组要求大家对事件进行讨论,吸取教训。新的一轮辩论掀起,有三派意见。一派说是革命事件,好得很,理论根据是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一派说是反革命事件,有反革命分子在其中捣乱,甚至有黑后台。一派说是错误事件。我持第三种意见,出发点仍是常识,觉得这种侵犯和侮rǔ人身的行为与革命反革命都不相gān,纯粹是刑事犯罪。这场辩论没有结果,很快就转为对工作组的性质展开辩论。由于工作组倾向于认为这是反革命事件,激进分子便贴出大字报,说工作组推行反动路线,已成为革命的绊脚石,必须赶走。正当自发的辩论热火朝天而又相持不下的时候,中央文革小组来到了北大,7月25日和26日,连续两个晚上在东操场举办万人辩论大会。名曰辩论,实际上已有定论,便是肯定六一八事件,驱逐工作组。
这两场辩论大会对我震动极大,使我第一次对文革产生了明确的怀疑。人们出于对毛泽东的敬仰,对江青也怀有相当的敬意,我也不例外。在当时,绝大多数人都不了解江青的历史和个人品质,对这个突然成为中国政治舞台上红角的第一夫人充满好奇。然而,第一次目睹她的公开表演,我不禁目瞪口呆。最令我吃惊的,一是她的飞扬跋扈,把工作组长张承先像孙子一样地rǔ骂,二是她的公报私仇,当着万人之众抖搂家庭私事。在第二场辩论会上,形势已经明确,支持工作组的人不再有发言权,台上站着北大附中“红旗”的中学生,其头目彭小蒙是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孩,做了一个火药味浓烈的发言。江青为之助威,高喊:“谁不革命,谁就走开!”群情激愤之时,康生又火上浇油,厉声宣布:“张承先不只是反动路线,他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的反动路线!”话音刚落,彭小蒙等举起皮带抽向张承先,而台上的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皆作壁上观。在作总结发言时,江青越说越激动,一声“我要控诉”,便开始详细数落张韶华如何利用毛岸青患有jīng神病而与之同居,张韶华的母亲又是一个多么坏的女人,说到最后,声嘶力竭地叫喊:“我们家没有这么个儿媳妇!我们不承认有这么个儿媳妇!”会场上立即响起呼应的声音:“把张韶华揪出来示众!”张韶华当时是北大学生,幸亏她早已逃匿,不在现场,暂时躲过了一劫。
辩论会之后,当天晚上,我在日记里记下了江青、康生的表现,也记下了我的不解和反感。在那段时间里,我仍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陆续记下了许多困惑。随着运动向前推进,不断有人遭殃,这些日记就成了我的心病,后来是我第一批毁掉的文件。
如同当时绝大多数学生一样,我以天真的热情接受了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在我的心目中,他不啻是一个神,甚至偶尔想到毛主席也有普通人一样的生理活动例如排泄,便感到不可思议,仿佛是一种亵渎。现在人们会觉得这种想法太可笑,但我曾与人jiāo流,发现当时有过与我同样闪念的大有人在。我对毛不完全是迷信,也有真正心悦诚服的成分。文革前期,他的一些未发表谈话传抄出来,不胫而走,我读后真心折服于他的天才。尤其是他抨击现行教育制度摧残人才的谈话,何其痛快淋漓,简直像是说出了我们这些受压抑学生的心声。因此,虽然我对文革常有想不通的地方,也仍是qiáng迫自己从正面理解和适应。报刊上出现的一些醒目口号,例如“触及灵魂的革命”,“在大风大làng中前进”,“关心国家大事”,在我这个小资眼里被赋予了一种làng漫色彩,也诱使我努力顺应这场运动。我感觉到了理解和适应的困难,便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我对自己说:这场运动既然是史无前例的,其发展进程必然会不断地出乎我的想象,是我这样思想一贯偏右的人所难以接受的,我必须自始至终对自己的右的倾向保持警惕。于是,在我写的第一张大字报《关于当前运动的若gān问题》中,我特别qiáng调了这场运动的主要危险始终是右倾。我心里清楚,这个论点丝毫没有某种政治分析作为根据,其实只是我的不自信心理的隐晦表达而已。那时已有许多外地学生来京串联,我惊讶地发现,他们争先恐后地阅读和抄写这张大字报,并在上面写满了赞同的批语。我还写过一张题为《造反有理,夺权有理》的大字报,时间大约在1966年九、十月间,由于开头引用了从民间小报上看到的朱德的一句话,结果整篇文章被误传成了《朱德同志讲话》。不久后,我在北京外国语学院、延安、成都都收到过这个标题的传单,内容正是我的大字报。我忘了具体写些什么了,大约不外是说夺权才能使造反成正果罢,是逻辑上的推演。我在文革中写大字报很少,这是主要的两张,都是所谓理论思考,虽然没有伤害具体的人,但多少也起了煽风点火的坏作用。现在我提及这一点倒不是要忏悔,而是想说明当时的总体氛围,我不属于极少数能够超越这种氛围的先知先觉者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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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校门外的世界 周国平
在运动初期,哲学系的情形比较特殊。全校和各系的当权派都相继垮台了,阵势大乱但显得比较有生气,唯独在哲学系,由于党总支书记聂元梓是响当当的左派,原来的当权派仍基本控制着局面,反倒显得沉闷。系里要求全体学生以班组为单位,坐下来学习文件,提高认识。由于我们的年级主任陈老师恰巧是北大社教中的右派,这给了若gān曾借小凳子事件向他和班gān部发难的人以机会,他们便以一贯正确的左派自居。我们被关在宿舍里,人人必须对年级里的所谓两条路线斗争表态。原来的班gān部,尤其是那位班长,被迫一次次做沉痛的检查。听着人们没完没了地唠叨jī毛蒜皮的陈年琐事,一方恬不知耻地夸为光荣历史,另一方痛心疾首地给自己上纲上线,我感到荒谬和愤懑,只能以沉默抗议。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校园一角,外面的世界生气勃勃,越发衬托出寝室里的死气沉沉。左派们频频使用当时社论中的用语,命令每个人“触及灵魂”,我在笔记本上恨恨地写道:“你们的灵魂当然不必触及,也无法触及,因为你们根本没有灵魂。”红卫兵运动兴起后,这些人又率先给自己套上红袖章,神气活现,所做的事却仍是关起门来纠缠班级破事。我忍无可忍,写了一首题为《搅乱哲学系》的梯形诗,抄成大字报贴出来,讽刺哲学系的红卫兵不过是戴着红袖章的小老头,呼吁打破班级界限,到社会的大风大làng中去。贴出不一会儿,上面就写满了批语,指责我形左实右、仇恨红卫兵等等,宣布要和我辩论到底。我再贴出一首诗,满意地赞许:“瞧这群激动的小老头,现在总算有了一点儿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