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与性情:周国平心灵自传_周国平【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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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 告别北京 周国平

  大约在7月份,正当武斗相持不下的时候,工人宣传队进驻北大,掌握一切权力。这个举措等于把两派学生组织都给解散了,从而一下子结束了武斗。事实上,学生组织业已完成其使命,即借其冲劲打倒了从中央到地方的所谓走资派,继续存在下去只会制造麻烦,因此理应让它们退出历史舞台了。所有学生都奉命回到了学校,作为毕业班,我们的任务是马上做鉴定,迅速离校。六一届的学生在当月就草草打发走了,我们六二届也要在一两个月内走人。去向已定,主要是外省的农村,大城市一个不留。

  经过两年的折腾,重新坐到桌边来,谁什么样还是什么样,一切依旧。我在一篇日记——不错,积习难改,在毁掉全部日记之后,我又开始写日记了——里写道:“这几天的鉴定使我厌恶极了。一群小资产阶级临到末路,还要互相chuī捧一会儿,不害臊吗?宁可做一个真诚的、谦逊的小资产阶级,决不做那种虚伪的、妄自尊大的小资产阶级,他们太不老实了。我承认,在我身上有明显的小资情调,比如脆弱、动摇、人情味、正义感等等。但是,某些人骨子里浸透了的市侩气、商人气、政客气,我是没有的。我也没有那些臭架子,那种自鸣得意的驴子性格,我是能和普通工农群众相处好的,决不会比这些人差。”

  分配方案很快下来了,我班二十五人,去广西最多,共十一人,其次是山西七人,浙江五人,诸如此类。问到我的志愿,我说随便。几个家在江南的同学都想去浙江,问我不去行不行,我说可以。结果我被分配到了广西。分到广西的人先去湖南dòng庭湖农场锻炼,锻炼结束后,宣布具体地点,我是南丹县,另一个同学是资源县,他问我肯不肯jiāo换,我的回答也是可以。结果我去了资源县。我真是觉得无所谓,去哪里都一样。

  要离开北京了,我别无留恋,只舍不得世英的亲人们。在与平英通信后,我去郭家又多了一些。第一次去,我在东屋午休,平英叫我进偏室,把一个黑色的小木盒搬到桌上,低垂头出去了。这是世英的骨灰盒。一会儿,她带我去洗相片。洗出的相片中,有一张我和世英在院子回廊里的合影,我坐着,世英站着,都是深思的神情,她指着说:“两个思想家。”有一回,我和郭汉英在下围棋,她从外面回来,远远看见我便发出欢喊声,走到我的身边来。没有了世英,全家孩子中只有她和我年龄接近,比我小两岁,仿佛因此成了最合适的接待我的人。在一封信中,她写道:“一年前,郭世英做了林铭述的郭民英。现在呢,现在谁来做你的郭世英,又是谁去做林铭述的郭民英啊。”我从中读出了令人心酸的善良。我希望是她,但知道不可能,在我眼中她是这样高贵的一个女孩,我们之间有着微妙而难以逾越的距离。

  因为我给平英的信,于立群对我格外热情。她告诉我:“那天夜里,我感到奇怪,怎么小妹还没有睡觉?到她房里一看,她正在给你写信。我看了你的信,很感动。”接着,她把我叫到她屋里,说那天她也给我写信了,写了两页就写不下去了,她让我看这未完成的信和她写给肖肖的信。世英死后不久,肖肖被送到青海当兵,情绪极为低沉,大家都为她担着心。悲剧过去两三个月后,于立群的情绪倒是稳定了一些。心情比较好的时候,她对我谈世英的往事。他串联回来,好几次提出:“咱们家应该来一个革命化。”她问他学校整他的事,他把头一仰,笑一笑,显出轻松的样子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她分析死去的两个孩子的性格,说世英是热情奔放,民英是细腻,削苹果皮稍有粗细厚薄不匀都会难受。她鼓励我:“你们一定要坚持住,如果了解郭世英的人都死了,还有谁知道他?”

  9月8日,我在离京前最后一次去郭家,他们让厨师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给我饯行,餐桌上有我爱吃的大对虾。四个孩子一起把我送出大门,汉英说:“这一别,恐怕很难再见面了。”建英说:“去了以后,大大地来信。”又马上一笑,指一指平英,纠正说:“不是给我,给她大大地来信。”平英朝我点点头。我和林铭述走在夜晚的街头,他议论道:“这个温情脉脉的家庭,面纱背后是外人想象不到的悲剧。”静默了一会儿,又补充一句:“我觉得悲剧还没有完。”他问我想不想写小说,我说等将来吧,他说:“我是指将来,现在当然不成。十年以后吧。”我问他:“你看有希望吗?”他小声说:“这是迟早的事。”然而,分手时,他给我的临别赠言却是:“跟上时代,不要太消沉。”

  那一天有一件事留下了一个小遗憾。我曾在林铭述家里看到郭老送的墨宝,很羡慕,便鼓起勇气让平英帮我也要一幅。上一个周末,郭老给我写了一幅,内容是他尚未发表的词《水调歌头·游采石矶》,写在大约四开大的宣纸上。他为我诵读了一遍,盖章后送给了我。“借问李夫子:愿否与同舟?”这个意境十分合我的意。我捧在手中,自是不胜喜悦,建英在旁边说:“爱不释手。”由于那天我是骑车往返,怕途中损坏,就让建英替我暂时保存,准备今天拿走。今天临走时,于立群劝我不要拿了,她说,我去部队农场那样的地方,带去了影响不好。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中,这层顾虑是有道理的。不过,倘若现在能把这幅字找出来还我,我会很高兴的。

  9月10日晚上,我走出居住了六年的38楼120室,最后看一眼窗外那一排木槿,它们还是六年前的老样子,一点儿没有长高。武斗已把我的书籍杂物洗劫一空,我几乎是空着手离开北大的。大卡车把我们这些去湖南部队农场的学生运到天安门前,在一个军人指挥下,我们匆匆排成队列,举手向毛主席宣誓,再被运到北京车站。我们登上了列车,两个同学隔着车窗向前来送行的一群大中学生慷慨陈词,我在一旁无言静听。火车启动后,那两个同学也静默下来了,只听见车轮碾过钢轨接缝处发出的单调的震响。我久久凝望着窗外的黑夜,心中回旋着李贺的一句诗:“我有迷魂招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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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南湾湖 周国平

  一个漆黑的夜里,几艘机动木船在风雨中艰难地靠岸,卸下了一群学生。我们肩扛行李,淋着雨,跌跌冲冲地踩着稀泥地,来到一个荒凉的地方。四周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几间低矮的小茅屋透出暗淡的灯光。门很矮,我们猫着腰钻进去,胡乱地挤躺到几块铺板上。接受再教育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这是在dòng庭湖内围堤造出的一块土地,被命名为南湾湖,表示发扬南泥湾jīng神的意思。举目荒无人烟,只有一支农垦部队驻扎在这里,附近还有一个劳改农场。为了接纳学生,部队建立了一些学生连,派军人担任连排级gān部。我找出那一时期的来信,偶然发现还留着两个信封,上面有我所在连队的地址:湖南沅江6939部队学一连。

  最初的任务是安家。这里原是一片空地,那几间小茅屋是临时盖了让我们暂住的,现在要建起正式的营房。建房的材料除油毡外都就地取材,共三样:稻草,芦秆,泥巴。用稻草搓出一大堆草绳,然后把草绳缠在芦杆上,一根紧挨一根插进泥地里,两面糊上泥巴,就成了墙壁。顶上如法pào制,复盖上油毡和稻草,就成了屋子。全连四个排,每个排一间长屋子,屋里架起两列大通铺,就成了我们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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