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恨、内疚和自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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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恨的前提是假定有选择的自由。一个人在可以作出正确选择的情况下,却作了错误的选择,并且身受其祸,便会感到悔恨。如果无可选择,即使祸害发生,感到的也不是悔恨,而只是悲伤。悲伤面对的是单纯的事实,悔恨却包含着复杂的推理,它在事情发生之后追溯其原因,审视过去的行为,设想别种可能性,而它的全部努力就在于证明已经发生的事情原是可以避免的。
再进一步,当一个选择的后果不仅关涉到自己,而且关涉到他人尤其是自己所爱的人的命运时,悔恨中必定还包含着内疚,并且被这内疚qiáng化。内疚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对于选择及其后果的伦理责任而感到的痛苦。如果只是自食其果,与他人无gān,就只会悔恨,不会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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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恨是一种事后的聪明。在悔恨者眼里,往事是一目了然的。他已经忘记了当初选择时错综复杂的困境和另一种可能的选择的恶果。此时此刻,已实现的这种选择的恶果使他成了那种未实现的选择的狂信者。他相信,如果允许他重新选择,他将不会有丝毫犹豫。
选择的困难在于,一个人永远不可能依靠自身的经验来对不同的选择作比较。无论当时,还是事后,比较都是在想象中进行的。一旦作出一个选择,即意味着排除了其余一切可能的选择,从而也排除了经验它们的可能性。在作出选择之后,选择的困境丝毫没有消除,迟早会转化为反省的困境再度折磨我们。关于这一点,克尔凯郭尔说过一句很准确的话:“在反省的海洋上,我们无法向任何人呼救,因为每一个救生圈都是辩证的。”所以,当一个人面临不可逃脱的厄运时,无论他怎么选择,悔恨已是他的宿命。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这轻重怎么衡量?只要你取了,受了,那身受之害永远是最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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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做一件事,完全预料到它的坏结果之时,或者完全预料不到它的坏结果之时,坏结果发生了,你不会内疚。因为在前者,你可以承担责任,在后者,你可以推卸责任。
内疚发生在对坏结果有所预感但又希望避免的情形下,那时候,你既不能承担责任,因为你本来是想要避免的,又不能推卸责任,因为你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存心伤害一个人,或一个完全正当的行为无意中伤害一个人,都不会内疚。只有一个本身可非议的行为无意中伤害一个人,才会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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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希望已经破灭,自欺的需要依然存在。希望仅是自欺的làng漫形态,自欺还有其不làng漫的形态——习惯。当一个人不怀任何希望地延续着一个明知毫无意义的习惯时,他便如同qiáng迫症患者一样,仍是在以自欺的方式逃避现实。如果说希望的自欺是逃向未来,那么,习惯的自欺就是逃向过去,试图躲藏在一个曾经含有希望的行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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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在命运重大关头逃避选择的人,自欺是必有的心态。他既不能承认自己放弃了选择,因为他的命运处在千钧一发之际,他必须相信他正在作出重大决定。他又不能承认自己已经作了选择,因为他面临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危险,他必须相信事情尚有回旋的余地。他在不同的选择之间游移,甚至究竟是否作了选择也始终是模棱两可的,藉此保持一种自由的幻想,如果这幻想破灭,则保留向决定论撤退的权利。
论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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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老之将至”——老总是不知不觉地到来的。一个人不到老态龙钟,行将就木,决不肯承认自己老。如果有谁自言其老,千万不要认真附和,那样必定会大大扫他的兴。其实他内心未必当真觉得自己老,才能有这份自言其老的自信。中年与老年之间实在也没有明确的分界线。我们二十来岁时觉得四五十岁的人老了,自己到了四五十岁,又会觉得四五十岁并不老,六七十岁才是老人。我们不断地把老年的起点往后推移,以便保持自己不老的记录。因此,当死神来临时,我们总是感到突然和委屈:还没有老,怎么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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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老妇住医院,护理员在整理她的抽屉时发现了一面小镜子,便问她:“你这么老了,还照镜子?”
她答:“赶明儿你老了,你也不觉得自己老。”
说得对。老是不知不觉来到的,“不知老之将至”实在是人的普遍心态。这很好,使人得以保持生命的乐趣直至生命的终结。
3
人总是不断地把老年的上限往后推,以便不把自己算作老人。
4
少年人前面的光yīn和老年人背后的光yīn长度大致相等。但是,少年人往往觉得前面有无限的光yīn,老年人却觉得背后的光yīn十分有限。
5
年轻人没有什么可回忆,于是就展望。老年人没有什么可展望,于是就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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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的感觉中,爷爷辈的人似乎从来是老的,父辈的人是逐渐变老的,自己似乎是永远不会老的。
7
世人把人生的归宿安排在晚年,竟然把安度晚年看作一种幸福。一本即将焚毁的书,何必去操心它有没有一张光滑的封底呢?
8
生命是残酷无情的,它本能地厌恶衰老和死亡。当衰老和死亡尚未落到我们自己头上时,我们对于别人包括亲友的衰老和死亡会同情一时,但不会永久哀伤,生命本身催促我们越过它们而前进。因此,当我们自己年老和垂死时,我们理应以宿命的态度忍受孤独,不要去嫉妒和打搅年轻一代的生命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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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善舞。看街头老人舞,大致可以测知时代jīng神。前些年刮西风,流行的是老年jiāo谊舞和老年迪斯科。后来国学吃香,街上秧歌舞锣鼓喧天。现在怀念红太阳,老人们又跳起了忠字舞。
俄国诗人涅克拉索夫写过一部长诗,题为《在俄罗斯谁活得快乐自由》。若有人问咱们这儿,回答当然是——老人。
论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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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民族的记忆。民族和人一样,只记住自己愿意记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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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岁月消失在无底的黑暗中了。可是,我们竟把我们可怜的手电灯光照及的那一小截区域称作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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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无情的,数十年转了个小小的弯子,却改变了个人的一生。历史可以重新纳入轨道,人生却不可能从头开始了。所谓历史的悲剧,牺牲掉的是无数活生生的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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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的星空,群星灿烂。那最早闪现的,未必是最亮的星宿。有的星宿孤独地燃烧着,熄灭了,很久很久以后,它的光才到达我们的眼睛。
文化和历史的星空何尝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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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历史?博物馆未免太拥挤了。我早已没有这样的奢望。二十三岁是一个分界线,在此之前还难免有少年人的自我夸张病,此后我愈来愈能如实地看待自己了。再说,能不能进入历史,这是后人用他们的眼光来判断的事情,与我完全无关,也用不着我来瞎操心。我只想按照自己的心愿生活,别无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