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所提出的任务都是不可能完成的,包括这一个任务:“认识你自己!”
无人能知道他的真正的“自我”究竟是什么。关于我的“自我”,我唯一确凿知道的它的独特之处仅是,如果我死了,无论世上还有什么人活着,它都将不复存在。
3
活在世上,这似乎是一件最平常的事,凡活着的人都对它习以为常了。可是,它其实不是一件最可惊的事么?为什么世界上有一个我,而不是没有我?每当这个问题在我心中浮现的时候,我就好像要从世界之梦中醒来一样。不过,我从来没有真正醒来。也许,梦醒之日,我才能知道答案,但同时也就没有我了。
4
时间于人生的重要性似乎是一目了然的:时间的流逝改变着人生的场景,时间的悠长衬托了人生的短暂。但是,时间又是一个千古之谜,一个绝对的悖论。我们既无法理解它以瞬息的形式存在,因为瞬息就意味着向不存在转化。我们也无法理解它以永恒的形式存在,因为永恒就意味着超越了时间。我们甚至无法说清时间究竟是否存在,它到底是什么。可是,它太重要了,我们不能不去说它,哪怕只是说一说我们的困惑。
5
人生的秘密尽在时间,在时间的魔法和骗术,也在时间的真相和实质。时间把种种妙趣赐给人生:回忆,幻想,希望,遗忘……人生是过于依赖时间了,但时间本身又是不折不扣的虚无,是绝对的重复,是人心的一个虚构。哲学中没有比这更难解开的鬼结了。
6
我的一切都存在时间那里,花掉了不少,还剩下一些,可都是支取的同时就花掉,手上什么也没有。
7
有时候,我觉得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我的记忆是一座复杂的迷宫。有时候,我又觉得我的生活昨天才开始,我的记忆是一片空白。
记忆是我们体悟时间的唯一手段,可是谁能够从记忆中找出时间的刻度呢?
8
思得永恒和不思永恒的人都是幸福的。不幸的是那些思而不得的人。
但是,一个寻找终极价值而终于没有找到的人,他真的一无所获吗?至少,他获得了超越一切相对价值的眼光和心境,不会再陷入琐屑的烦恼和平庸的忧患之中。
不问终极价值的价值哲学只是庸人哲学。
我不愿意死
1
我最生疏的词:老。我最熟悉的词:死。尽管我时常沉思死的问题,但我从不觉得需要想想防老养老的事情。
2
中国的圣人说:“未知生,焉知死?”西方的哲人大约会倒过来说:“未知死,焉知生?”中西人生哲学的分野就在于此。
3
其实,爱算不得永恒的主题。人们可能会厌倦于爱,从爱的魅惑中解脱出来。可是,有谁能摆脱死呢?
死是永恒的叹息。它正从书架上挤得紧紧的书册的缝隙里透露出来,写这些书和发这些叹息的文豪哲人如今都已经长眠地下,用死的事实把他们的死的叹息送到我们心里。
4
时间给不同的人带来不同的礼物,而对所有人都相同的是,它然后又带走了一切礼物,不管这礼物是好是坏。
5
善衣冠楚楚,昂首挺胸地招摇过市。回到家里,宽衣解带,美展现玫瑰色的luoti(被禁止)。进入坟墓,皮肉销蚀,唯有永存的骷髅宣示着真的要义。
6
死是最令人同情的,因为物伤其类:自己也会死。
死又是最不令人同情的,因为殊途同归:自己也得死。
7
我们对于自己活着这件事实在太习惯了,而凡是习惯了的东西,我们就很难想象有朝一日会失去。可是,事实上,死亡始终和我们比邻而居,它来光顾我们就像邻居来串一下门那么容易。所以,许多哲人都主张,我们应当及早对死亡这件事也习惯起来,以免到时候猝不及防。在此意义上,他们把哲学看作一种思考死亡并且使自己对之习以为常的练习。
8
许多哲学家都教导:使自己愿意死,死就不可怕了。但有一位哲学家说:我不愿意愿意死。
如果不懂得死的恐怖就是幸福,动物就是最值得羡慕的了。
9
死一视同仁地消灭健康和疾病,美丽和丑陋。对于病者和丑者来说,这竟是一种残酷的慰藉。命运有千万样不公正,最后却归于唯一的万古不移的公正——谁都得死!
但我依然要说:死是最大的不公正。
10
永生和寂灭皆荒谬,前者不合生活现实的逻辑,后者不合生命本能的逻辑。
是的,不死也是荒谬的。没有死,就没有爱和激情,没有冒险和悲剧,没有欢乐和痛苦,没有生命的魅力。总之,没有死,就没有了生的意义。
最终剥夺了生的意义的死,一度又是它赋予了生的意义。
然而,欲取先予,最终还是剥夺了。
11
(禁止)渐渐衰老,灵魂厌恶这衰老的(禁止),弃之而走。这时候,死是值得欢迎的了。
可是,(禁止)衰老岂非一件荒谬的事?
12
健康的胃不会厌倦进食,健康的肺不会厌倦呼吸,健康的(禁止)不会厌倦做爱。总之,健全的生命本能不会厌倦日复一日重复的生命活动。我以此论据反驳了所谓永生的厌倦。只要同时赋予不衰的生命力,永生是值得向往的。所谓永生与寂灭的二律背反,也许不过是终将寂灭的人的自我慰藉。
13
我忧郁地想:“我不该就这么永远地消失。”
我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人人都得死。”
可是,我的意思是,不仅我,而且每一个人,都不该就这么永远地消失。
我的意思是,不仅我,而且每一个人,都应该忧郁地想:“我不该就这么永远地消失。”
14
在我眼中,死是一件重大的事情,而在这件事情里,尸体以及围绕尸体所发生的一切,包括丧葬的方式等等,则是最不重要的。有人问苏格拉底希望死后埋在何处,他答道:“假如你能捉到我,你就埋我。”死就是不存在,人们的确无法捉住和埋葬那个不复存在的苏格拉底,而人们所要埋葬的那具尸体是和苏格拉底完全无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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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不是同归大海,而是各回各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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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闻道夕死可也。”这里的“道”很可能正包括了生死的根本道理,而了悟了这个道理,也就不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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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是哲学、宗教和艺术的共同背景。在死的yīn郁的背景下,哲学思索人生,宗教超脱人生,艺术眷恋人生。
美感骨子里是忧郁,崇高感骨子里是恐惧。前者是有限者对有限者的哀怜,后者是有限者对无限者的敬畏。死仍然是共同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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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临终的人容易宽恕一切。我想这并非因为他突然良心发现的缘故,而是因为在绝对的虚无面前,一切琐屑的往事对于他都真正无所谓了。
19
各种各样的会议,讨论着种种人间事务。我忽发奇想:倘若让亡灵们开会,它们会发怎样的议论?一定比我们超脱豁达。如果让每人都死一次,也许人人会变得像个哲学家。但是,死而复活,死就不成其为死,那一点彻悟又不会有了。